随后,她将那方手帕塞回袖筒,双手将那杯浓得发黑的茶水恭敬递给袁半仙。
袁半仙最喜秋冬天这口滚烫的浓茶。虽然他完全买得起上好的茶叶,但这么多年来,他就喜欢这口又浓又苦又涩的茶叶沫子煮的茶,喝完只觉得浑身暖和舒坦。
袁半仙对着茶杯吹了吹,滋溜抿了一口,问:“你先前说要找我买东西,打算买点啥?我这儿可没那么多女人家要的东西。”
黄道婆将手在衣袖上反复蹭了蹭,说:“仙人,我这不是也是经营画符施药的行当嘛,想从您这儿淘买些药石。”
袁半仙继续深深喝一口茶水,才挑眉道:“你是个有眼光的,我这儿的药石可都是出自专门出产矿石的地方。你想要些啥药石?”
黄道婆见袁半仙的那杯茶快要喝完,眼眸微垂,掩住眼里喜悦的光,说:“信州的信石、万山的朱砂……只要是药石,我都需要……”
袁半仙喝完杯里的最后一口茶,笑笑说:“你这婆子是个懂行的!这些我都有,只是价格不便宜,你出得起价吗?”
黄道婆又给袁半仙倒了一杯茶,说:“仙人,我既然敢寻到您这儿,肯定是有备而来。您只管开价!”
“好,爽快!你等着——”袁半仙又喝完桌上的那杯茶,进去了屋里。
片刻后,袁半仙提着一个包袱出来,说:“五石各样都有!你看看,要是都要,给二十两银子即可!”
黄道婆看都不看,直接摸出二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我信得过仙人。”
以她对袁半仙的了解,这人收集的药石绝对不会作假。这点,袁半仙对自己有自信,她对袁半仙也有自信。
袁半仙对黄道婆的态度非常满意,点点头,收下那二十两银子。
黄道婆见事情办完,便起身告辞。
临出门,她回头笑笑,和袁半仙说:“仙人,有没有人夸你算命算得准?”
袁半仙嘲笑道:“若我算得不准,能从在路边摆摊子到开得起铺子?”
“那,仙人,你信命吗?”黄道婆笑容温和道。
袁半仙吁口气,道:“信,也不信!命,有命里注定,也有逆天改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业力,因果轮回,一因得一果,一果生一因。一因可致命,也可改命。”
黄道婆点点头,感叹道:“确实!人这一生,都是有因果的!那仙人,你可曾给自个算过命?曾经有个算卦先生给自己算命,说自己会被身边的女人妨(克)死,但他又离不开女人伺候,所以接连害死身边的两个伺候他的女人。”
袁半仙皱起了眉头,这婆娘口中的算卦先生为何跟自己如此相像?
自己也曾算到自家婆娘会妨死自己,所以用了些法子将她“送走”。后来跟随自己的那个女人,原本是无事的,但卦象显示,自己迟早会死在那个女人手里,所以自己不得不先下手为强,弄死对方。
不过,那个女人比较机敏狡猾,倒是给逃脱了。
但也不打紧,一个从夫家跑掉的女人,本来在自己庇护下才能偷生,从他这里跑脱,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一个女人,无夫无子还不是迟早被这世道吃了。所以那女人,如今在不在人世还两说。
“仙人,你的卦真的很准!你的命,也算得很准!”黄道婆笑笑,跨出门槛,背着包袱离去。
可能是得了银子,也可能是黄道婆最后一句赞赏令袁半仙很是高兴。
黄道婆走后,他溜达着去了隔壁一条街,打了两斤酒,又买了几个糖角子,还逗弄了一下猪肉铺子养的猫。
据说那猫十分有灵性,死了好几次都没死成。每次路过,他都愿意逗弄一下,喂些吃食,沾一沾“九条命”的运道。
夜里,北风呼呼吹。
袁半仙睡着睡着,觉得肚子不舒服,有些恶心想吐。他也没在意,自己也算是大夫,手里有药。他随意找了一些吃下,但好似无用。
他的肚子越来越疼,上吐下泻了几次,跑了几趟茅子后,突然就看不清东西,喘气困难,接着开始大口大口吐血。
他意识到自己的身子出了大问题,怕是遭人下了毒。他忍着痛苦,从头捋了一下后半晌吃过的东西,想着赶紧去医馆找解药才行。
他挣扎着从铺子后头住人的地方爬到前面铺子,可是还没来得及打开门闩,就气绝身亡了。
这夜,黄道婆一直在昏黄的油灯下专注地折着元宝,炕桌的右上角就摆着那盆红豆。
红红的豆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犹如一只只泣血的眼珠子。
“师父,你折这么多元宝弄啥?为啥不让我们给你折啊?”金荷花揉揉眼睛问道。
黄道婆没抬头,继续手上的动作,说:“这些是要烧给我自己的冤亲债主,你们折的没有法力。”
“哦——”
第二日,日头出来了,晒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黄道婆抬眼望着这穿透所有黑暗,明晃晃的日头,还是感觉有些冷。
她再一次路过了袁半仙的铺子,眼角瞥见那扇黑漆漆的门依旧紧闭,心里有种历经千山万水,终于到达终点的释然。
她没有丝毫停留,绕道去了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这个路口是城里人寒食节和过年最常来的烧纸地点。
无他,只因袁半仙曾在这里作法,说这里是个鬼抬轿的好地方。
她将包袱里的黄表纸和元宝一一取出,一个一个,一张一张,仔细点着,并用一个树棍拨来拨去,让火苗更旺,让所有的纸和元宝尽量都烧成灰烬。
“这婆子,大白日的烧啥纸哩!人家不都是黄午接近天黑才烧哩嘛!”路过的行人有人皱眉议论道。
黄道婆的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表情,她沉默地注视着那一张张薄纸,在火红的火苗中瞬间化为灰烬,只余缕缕黑烟。
她侧头躲开,一阵风吹过,那些灰烬和黑烟顷刻打了个旋,顺着风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