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得到王姮的命令,车夫甩了个鞭花,马车便动了起来。
楼彧站在原处,静静的目送着。
双驾四轮马车上了官道,慢慢的化作一个小黑点儿,直至消失不见。
“郎君!”
侍卫们牵着马,来到楼彧身前,提醒他:“时辰不早了,该去衙门了!”
楼彧没说话,接过缰绳,一个翻身,便跃上了马背。
“驾!”
楼彧用力一磕马镫,胯下的大宛马,便飞快的奔跑起来。
阿姮走了,快则三五个月,慢则七八个月才能回来。
楼彧的差事却极多。
弘文馆的教学,修史的总揽,还有朝堂、东宫等诸多事务。
另外,圣人有意编纂新的世家谱系“氏族志”,这件事,楼彧也会参与其中。
相较于修史,氏族志更受京中各大家族的关注。
这可是关乎自身家族兴亡荣辱的大事。
顶级氏族,想要维持自己的尊贵与殊荣。
次一级的氏族,则想更进一步,成为顶流。
新崛起的寒门、庶族等,想要进入世家,成为世人艳羡的存在。
而众世家,却不愿那些小门小户登上他们的台面,继而分走氏族的特权。
一本氏族志,关乎着太多的家族,这不只是一个姓氏、一种身份,更是利益、权利的争斗。
圣人的心态就比较矛盾——
一方面,作为统治者,他势必要打破世家垄断,维护皇权统治。
皇家与世家,是对立的关系。
另一方面,圣人受到了世俗的影响,他打压世家,可也倾慕世家。
包括上皇在内,杨氏皇族都极力于给自己一个尊贵的出身。
杨家本是北境贵族,本姓甚至都不姓杨,却还是宣称自己是弘农杨氏。
杨家娶亲的时候,所选择的新妇,基本上也都是出自北境的世家。
上皇、圣人登基后,不管是给自己广纳后宫,还是给子侄娶亲,所求娶之人,亦是李氏、卢氏、韦氏、郑氏、王氏等世家女。
“圣人于世家,大抵就是既要又要。他想成为尊贵的世家子,可又不想世家凌驾于皇权之上。”
对于圣人这种矛盾的心态,王姮曾经私下里与楼彧悄悄讨论过。
这,也是人之本性,厌恶某个存在,可又想成为它。
楼彧的心态就比较平和。
他们楼氏,虽然富贵了一百多年,但距离成为世家,还是差了些。
毕竟世家的门槛,起步就要家族史二百年,还要有数代的公卿。
楼家是武勋,世代大将军,为数不多的文臣,也没有做到宰相,顶多就是九卿。
除非只是根据爵位的高低,否则,一门双公的楼家,根本不够资格被写入氏族志。
虽自家无缘,但此等盛事,却还是可以参与一二。
楼彧要做的,是为皇家摇旗呐喊,为圣人、为太子谋求更大的利益!
阿姮走了,楼彧便能心无旁骛的搞事情,啊呸,是搞事业!
……
马车上了官道,车轮碾压着两条深深的车辙。
郑十六打开了油纸包,露出了还冒着热气的胡饼。
白芷端来水盆、棉布巾子,王姮净手,擦干,这才拿起了胡饼。
饼还热着,散发着特有的香味儿。
王姮小口小口的吃着。
她现在的胃口很小,成人男子巴掌大的胡饼,她也就只能吃三分之一。
“……好香啊!”
王姮慢慢的咀嚼着,麦子的甜香,混合着胡饼的油香、麻香,香味浓郁,软硬恰当。
“西市胡婆婆家的胡饼,本就是京城一绝呢。”
郑十六吃过这胡饼,自是知道其美味。
王姮却没有应声,因为她忽然发现,今日的胡饼格外香甜。
不只是本身的味道,还有、还有一种名为“心意”的味道。
以前,总听人说“亲手做”的东西,哪怕不够精美,也是一份心意。
那时王姮还十分不以为意,并坚定的认为:亲手做、且做得好,才是心意。
亲手做了,却做得一塌糊涂,那是恶心。
但,此刻,吃着热乎乎、香喷喷的胡饼,脑海里却禁不住闪现出那抹烫伤,王姮的心,仿佛被泡在了温泉里,润润的、暖暖的。
还有种莫名的感动与酸涩……这,便是“心意”吗?
在这种“心意”面前,胡饼是凉是热,是好吃还是难吃,似乎都不重要了。
王姮甚至吃到了“甜”。
王姮本就聪慧,之前不开窍,所以才能那般随意的点评爱情。
今日,刹那之间,她被触动了。
她感受到了心意,对于男女之事,有了羞涩、心悸。
她忽然意识到,阿兄不只是阿兄,他还是个成丁的男子,是她、未来的夫婿!
“这便是心意的味道吗?”
“有点儿甜,又微微的酸。”
“阿兄待我这般好,我是不是也该回以一份‘心意’!”
吃完了胡饼,王姮再次净手。
拿着棉布巾子,轻轻擦拭着一双毫无瑕疵的纤纤玉手。
王姮盯着自己的手,有些失神。
她出身高贵,从小就被娇养。
一双玉手,不只是不沾阳春水,也不曾拿过针、捻过线,不曾做过羹汤。
指腹上,为数不多的薄茧,也是因为拿笔才留下的。
活到十五六岁,王姮没有做过任何除写字、画画之外的活计。
“阿棉曾经送过萧无疾亲手绣的荷包,十三娘更是包揽了杨寿的所有贴身衣物。”
“阿棉与萧无疾情投意合,十三娘与杨寿也算相敬如宾。”
“不管是相互爱恋,还是苦心经营,他们都是世人眼中的恩爱夫妻……”
王姮没有接触过太多的情侣、夫妻。
她所能学习到的范本,就是王棉、郑十三等闺蜜。
王棉、郑十三等女子,为了向心仪之人表达心意,都是亲手做针线、洗手作羹汤。
下厨?
还是算了吧。
烟熏火燎,还有可能被烫伤、被割伤。
王姮只是想一想,就否定掉了。
做针线?
呃,似乎也有被针扎的可能。
王姮本能的想要划掉这个选项,但,莫名的,她又想到了雪白胸膛上的一片红。
算了算了,针扎就针扎吧。
再者,她这么聪明,心灵手巧的,未必就会被扎到呢。
……
“白薇,你教我做个香囊吧!”
王姮有了决定,便把四个大丫鬟中最擅长女工的白薇叫了来。
她直奔主题,“我要亲手做个香囊,如何剪裁,如何构图,如何刺绣……你都仔仔细细的告诉我!”
白薇愣了一下,“公主,您、您要亲手做?”
“您若想要香囊,还嫌弃针线房做得不好,就让奴婢给您做!”
白薇伺候了王姮几年,最是知道自家小女郎的“讲究”。
她爱精细,还喜洁。
非精品不用,非干净不用。
王家也好,公主府也罢,都有专门的针线房。
只是,针线房到底要供应全府的针线活计,难免就有偶尔不够精细、不够讲究的时候。
王姮挑剔,贴身衣物,手帕、荷包等小物件儿,基本上都不用针线房。
而是由白薇等心腹丫鬟动手。
这会儿听到王姮说要亲自做香囊,白薇便以为,自家女郎君又嫌弃针线房了。
“不用你做,我自己做!”王姮坚定的表态。
白薇不理解,更担心着:“可是,公主,您从未动过针线——”
“所以才要你教啊!”
王姮理所当然的说道。
白薇:……好有道理,奴婢竟无言以对。
迷惑着,吐槽着,白薇还是乖乖的拿出了布料、针线等物什。
她一样样的教着——
不同的物什,要用不同的布料。
选中的布料,要根据颜色、花纹等选择相应的绣线。
还有一些细节的处理。
白薇觉得,教授王姮针线活,比自己做都要辛苦。
倒不是说王姮愚笨,不受教,而是这位主子太懒、太娇气。
从京城到沂州,一千五百多里,每日行进三四十里,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
而这短时间,王姮一直在学习,并制作香囊。
待到腊月,琅琊公主的车架抵达沂州,王姮才堪堪绣了几片叶子。
白薇:……一个多月啊,我都能做一匣子的香囊。
王姮呢,却是每天只绣几针。
若是赶上阴天、下雪,天气不好,光线不足,她连一针都不动。
白薇:……按照这个进程,公主想要做完一个荷包,少说也要几个月!
兴许啊,等他们回京,公主的香囊都未必能够做好!
远在京城的楼彧,已经收到消息——
“阿姮在亲手做香囊?”
至于一个多月才绣了几片叶子的战绩,楼彧丝毫不在意。
他只在意一件事:“阿姮这是为我做的?”
不怪楼彧自我感觉良好,而是,他与王姮都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若王姮真有生命中的第一次,必定与他有关。
就像楼彧所有人生的巨大蜕变,王姮都曾经参与是一个道理!
“小丫头终于明白何为‘心意’了?”
楼彧禁不住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的烫伤已经痊愈。
可楼彧似乎还能感受到那股灼热,以及隐隐的钝痛感。
或许,被灼烧的不是肌肤,而是一颗本就躁动的心。
预料到会有惊喜,楼彧即便没有收到,心情也极好,次日朝会上,齐国公楼学士喷人的时候,似乎都没有那么的刻薄了呢。
朝堂诸公:……哦豁,小毒舌终于要“从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