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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起来,头还有点晕,闷油瓶帮我垫好枕头。我认真想了想,有些话我很想当面说清楚。

“小哥,问你个问题,你觉得如果胖子快要死了,他会不会把我们俩弄死下去陪他?”

闷油瓶马上摇头,“他不会。”

是的,胖子不会,他只会希望我和闷油瓶好好活着,难过也不要太久,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经常锻炼,记得体检。比起担忧他自己的身后事他更担忧我和闷油瓶能不能照顾好彼此的问题。

“胖子之后就会是我了,你觉得我要带你走吗?”

闷油瓶没有马上回答,低头沉吟半天。我想笑,可他抬头认真的说,“我愿意。”

并不是逞一时口舌,说的也不是单单一个“好”,不是因为我说了所以他顺水推舟这样子,这三个字真真切切是他在心里权衡所有之后深思熟虑过才做出来的决定,是“我”的意愿。

“可你没问我愿不愿意。”我跟他说,“我不愿意,我和胖子一样,爱护你的心也是一样。”

闷油瓶似乎愣住了,我竟然不愿意和他同生共死。

我们三个从未就生死这个问题开诚布公的谈论过,虽然我们心里都非常清楚寿命短长永远是我们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

他的岁月太漫长,来时苍苍去路茫茫,一时看不到终点,而我和胖子皆是凡人,人生之旅已过半,已然踏上归程。我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我很想给他留下只言片语以正明途,让他在未来的岁月里不至于迷路蹉跎。

“你的过去我所知不多,但是我们都知道你曾经奔波于苍茫大川,跋涉过寥落雪原,你见过深山莽林里千年古树缠藤萝,遮天蔽日,也曾于高山之巅看银河分垂,斗转星移。”

“如果经历的岁月可以化作一本书,那我非常庆幸你这本书我曾经读过。虽然开始的几页有些晦涩,可翻开去后面写满了尘世万千传奇,涂抹人间百色,描绘山河辽阔,即便你现在忘了,我知道你还是曾经在那些时光里亲眼见过。”

“我和胖子是这本书最新描摹的几页,从杭州你我第一次遇见,到七星鲁王宫认识胖子,再到后来共同经历那么多,直到最后落在雨村,我们还能一起并肩,开农家乐,养鸡养鸭,看山野乡间云起雨落,我已经满足了。我非常喜欢你如今有人间烟火气的模样,可你我也清楚,我不是张家人,胖子也不是,生死有寿数,我们都不可能陪你长长久久的岁月。”

他的眼神里浮起淡淡的失落,我和他过去的伙伴又有什么不同呢,都是同行短短的一程,甚至我陪伴他的时间还远不如他的张家同伴。

“你是害怕还是厌倦?”

我摇摇头,“我怎么会厌倦,我也不是害怕,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你的束缚,胖子也不是,雨村也不应该成为你的封囿之地。”

“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们是束缚。”他说。

“我当然知道。”

“我们曾经做过的,都是心甘情愿,不需要你来补偿;付出的种种代价,我和胖子也都签过单了,无人会加诸你身。”

“你生来自由,不管是否遇见我们,或者别过我们之后,你依旧自由。我和胖子和你经历这一遭,是想让你知道,这世间人活着除了背负责任,还有些人与人之间珍贵的情分,我希望你能珍惜未来遇到的所有真心待你之人,勿要辜负。”

“我更不想辜负你们。”闷油瓶轻轻的说,“这世上自由的是心,不是人。”

“那就试着做个心也自由人也自由的存在吧,有朝一日如果真的累了,就不要考虑张家,他们能自己过下去,也不要去想什么狗屁的责任,世界离了你还是一样会转的,就自己试着在这世间找到些活着的意义,即使你觉得这意义并没多大意义。”

“我一个人能找到么?”他喃喃说。

“那你现在找到了么?”我问。

他点点头。

“你看,这就是意义永远存在的意义,它会让你铭记不是因为它本身,而是它在此时此刻所代表的东西,就像你看到眼前的我和胖子,就能明白活着的意义。生命不能永恒,但每一分钟的生命都有自己的意义,而意义可以永恒。”

“那么回忆就是代表存在过的意义吗?”他问我。

“不止,即使没有回忆,存在过就是意义。你不可能记得一生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可这每一分每一秒存在过,就已经完成了它的意义,或许它不需要你我牢牢记着。”

他有些明白了。

“我在这跟你说这些话不是矫情,是我真的感悟到人生无常,有些话我如果不早说快说我害怕就会迟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心如刀绞的笑着说,“在你看到云山雾海,沧澜碧波,听到松涛阵阵,山风凛凛,想着以前都曾经有人陪你观过赏过,你未曾辜负这世间每一处景色。若将来有一天你遇到别的什么人,我也希望你可以愉快的把我和胖子忘了,好好生活。”

“如果你做不到,我能恨你永生永世,别说梦里,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都不会再相见。明白么,这是誓约。”

他定定的看了我好一会,才抽出手来挡住我的双眼,淡淡的说,“别哭。”

我摇摇头,“我没有哭,你只要记得你当有自由,决定自己何去何从的自由,无论我和胖子在与不在都一样。”

话音未落,我的眼泪已经落进他的手心里,好吧,解释不清了。其实我并不是感到委屈或者悲伤落泪,只是感慨他的世界应该是四方宇内,山海星河,不该只拘于一方村落,我们四季的庭院只适合他在漫长旅途中歇歇脚,不适合他在这里终老,我们走了,他就该启程了,不应该一个人守着座空房子看花开花落。

他叹了口气,坐到床上把我拥进怀里,哄孩子一样的安抚,拍拍我的背,“病中多思,你还没有清醒,就不要耗费心力了。大半夜你说这个,叫我和胖子还敢睡么?”

说话间他收紧了力道,“我都懂,是我贪心。”

“我从来没有补偿你们的意思,留在雨村是因为想留在雨村。十年不敢或忘,今后又怎会忘呢。你想多了,睡吧。”

我心里五味杂陈,有些坦然更多是涌上来的难过,年少时曾骄傲于自己命好,身边神仙成群,颠沛至今,亲朋离落,只感叹宿命如巨轮,任凭我多强大,也被一寸寸无情碾过。十年还一梦,王八蛋才会舍得放手,可有时候人力有穷,而天命不可违。

“你记住我的话,牢牢记住,不然我就让阿透把‘张起灵好好活着’八个大字译成梵文刻在你的麒麟脑门上。”

“是七个,不是八个。你还是睡吧。”

说完,他捏了一下我的脖颈,我只觉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胖子爬上床把我晃醒的时候,我的眼睛还是肿的,人也很懵,半天没回神。他扯开窗帘,让阳光透进来,照见他一脸的疲惫,看我的表情半是心疼半气愤。

“天真,你怎么样?”

“我很好呀。”我按了按自己的眼皮,“怎么回事,眼皮被蚊子叮了么?”

胖子把我衣服扔过来,他快怄死了。

“妈的你失忆了么,当然是昨晚自己哭肿的啊,老子听你哔哔完,一想到和你和小哥百年终有一别,在被窝偷偷哭了小半宿,结果你睡得老香了,日你个仙人板板哦。快起床,我们今天旅游去,小哥都要出发了。”

什么?我说了什么,让铁石心肠的胖子都哭憔悴了,也没有吧,我想了想,其实我说过的具体的话已经忘的差不多了,但话里的心意我应该传达到了。

这不,听壁角的都动情了。

“谁叫你又偷听了,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你嗷嗷叫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旁边还有人呢。没事没事,病号最大么,全家人都惯着你,小花说你要睡够八小时才行,天真宝宝。”

我靠了一声,麻利的穿好衣服,洗漱只用了三分钟,等我收拾好下楼,看到闷油瓶竟然和黎簇在楼下抽烟,黎簇在说,闷油瓶安静听着,烟抽了一口又一口,怎么,黎簇现在还有胆给闷油瓶出难题了?

我拎着打包好的早点走过去。

他俩停下交谈,闷油瓶已经把烟扔掉了,黎簇皱眉上下打量我,问我,“你好了?”

我白了他一眼,“你还盼着我不好么?不好意思,满血复活,又让小七爷失望了。”

他没有反驳我,把烟掐灭了,默默的说,“吴邪,我以后再也不骂你有病了。药我给了张爷,你自己悠着点吧。”

我莫名其妙的看他说完就走了。

我盯着他的背影,回头跟闷油瓶说,“这人有病吧,我又不是快死了,搞得我跟回光返照了一样。小哥,你吃早饭了么,等胖子出来,我们就可以出发了。跟小花也打过招呼,他会带着黑爷在这里休养一段时间。”

闷油瓶接过早饭,我看见他右手拿着一盒药剂。

“那是什么。”

“一种β受体阻滞剂,注射了稳定心率的。”说着他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接下来我会不离你左右,所以我带着最好。”

不需要跟我解释,黎簇本来就只是个人肉快递而已。

大清早的酒店也异常忙碌,我们旁边有两辆车的观光客开始陆续上车,准备开始他们今天的旅程。

一个举着小红旗的导游向我们招了招手,示意可以上车了。闷油瓶看到了,转身向我们的车走去,我想跟他说钥匙在胖子手里,胖子还在餐厅炫饭,却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后备箱把我们的装备包拿出来。

“走吧,那导游是张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