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后。
一日深夜,曹慕之刚眯着,却便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吵醒,眼见天色还昏暗着,他意识到事情不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直奔义父的书房。
“见过将军!”
“进来吧!”
曹慕之刚一进去,就看到曹东正在看信,曹慕之以为又是敦煌郡传来的捷报,只乖乖的给义父倒了茶水奉上去。
说起来,第一次收到捷报时,曹慕之满心惊异,他实在想不明白,敦煌郡的一万军士,即便算上新招募的三百军士,是如何多次战胜那三万契丹兵的。
暗地里,曹慕之曾照着急报上的内容,推演过好几遍沙盘,可无论怎么推演,都只有一个结论——所有的胜利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拼杀出来的,就这样,宋仁远竟率领部队顽强的抵抗了一个多月......
曹东脸色深沉的将那密信递给曹慕之,曹慕之打眼一看,便看到上面洇着血渍,血滴下写着:“火器诡谲,燕山战败,速送军粮!”
曹慕之看了义父一眼,见他点头,便将那急报放在蜡烛上焚化了。
曹东看看飘扬在半空的灰烬,悠悠问道:“之儿,你从这报上看出什么?”
曹慕之沉思片刻,才道:“燕山之地,四面环山易守难攻,贸然进去死路一条,宋将军向来谨慎,如今攻入燕山,恐怕是粮草告罄才急于突破......”
曹东抬眸看了曹慕之一眼,他淡然的眼神里看不出悲喜,曹慕之一时有些不明白义父的意思,忙低头道:“慕之胡言乱语,还望义父赐教......”
曹东也不回答却话锋一转,嘱咐曹慕之。
“忠儿这几日在家也歇够了,今日你便带他去翰林院听学,各家子弟都勤奋用功,我们也不要落下来......”
“是”,曹慕之忙拱手施礼,心里却揣摩起义父话里的深意。
去翰林院听学?自家公子从小痴傻,别说读书,就是字也不认识几个,去那翰林院也无外乎换个地方睡觉,看来义父绝不是让他送曹忠上学那么简单。
“各家公子都勤奋用功......”
曹慕之忽然想起义父的后半句话,仔细想来便明白了,义父让自己陪护曹忠前去翰林院,估计是要暗中监视,那些世家子弟的动向。
天一亮,等曹慕之护着曹忠来到翰林院时,里面早已满满当当的坐了各家子弟。
见到曹慕之,众人纷纷起来行礼:“见过曹公子,见过曹副统领”,言语虽是先敬曹忠,可行礼的角度都对准了曹慕之。
曹慕之习以为常,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众人,却见众人的装束不似之前那般华美精致,都换了粗布衣衫,苍山郡的沈晨曦甚至换了麻布衣服。
曹慕之忽然想起,那日在大殿上沈尚书堪称绝妙的演技,心底忍不住嗤笑一声,有其父必有其子,看来他也传承了父亲的绝佳演技......
“见过诸位公子”,曹慕之淡淡的回了一句。
闻声,众世家弟子这才敢收回手,可还是静肃的站着,直到曹慕之坐下,众人才跟着坐下。
曹忠好似没看见周遭的一切,他径直穿过人群走到桌案边,一把抓起上面的毛笔,胡涂乱画起来。
曹慕之懒得管他,一边翻着手边的《论语》,一边暗暗搜寻着宋济泽的身影,可找了一圈都没看见。
正疑惑着,却听到夫子严厉的训斥声:“几时听学?”
“卯时”,不大的声音,却让曹慕之有了兴趣,他转头去看,果然看见一袭白衣戴着帷帽的宋济泽正站在门口。
只见那夫子面色一沉,厉声喝道:“明知故犯,伸手!”说着,便从袖里抽出一把油光发亮、宽厚结实的戒尺。
“啪~啪~啪~”,戒尺击打手掌的脆响,如同夏日里突如其来的惊雷,瞬间打破了院子里原本的宁静。
“哎?他一向不是最早来学堂的吗?今日怎么迟到了?”曹慕之循声看去,武陵郡的徐平心正探着脖子疑惑着。
“呵,肯定是因为他父亲打了败仗,他害怕的睡不着呗”,沈晨曦满眼不屑道。
闻言,众人七嘴八舌的说来了:“是啊,我也听父亲说了,竟然打了败仗......”
看着眼前这群连五谷也分不清楚,却热爱讨论国家大事的世家子弟,曹慕之的厌恶明晃晃的从眼睛里流出来......
懒得再听他们说的蠢话,曹慕之干脆转过头专心看书,却见曹忠不知何时趴在涂满墨汁的桌子上睡着了,口水混着墨水,沾了一脸......
“呦,这是怎么了?”,那夫子不知何时已走到曹忠身边,说着,就要扯着袖子给曹忠擦口水。
“不必麻烦了,我来吧”,曹慕之淡淡应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巾擦拭起来。
那夫子讨了没趣,只悻悻笑着走上高台。
曹慕之一边给曹忠擦着,一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往后看,却见宋济泽站在门槛边安静的看着书。
那夫子摇头晃脑的讲起来,可还没讲几句,便被震天的呼噜声打断了,他气恼的转身去看,扫视一圈却发现是曹忠昏昏睡着。
看着那夫子欲言又止的样子,曹慕之用胳膊肘戳了戳曹忠,曹忠睡得正香,也不睁眼,只是换了姿势继续睡,好在呼噜声小了些。
那夫子满眼感激的看了曹慕之一眼,又见众人盯着他,忙清了清嗓子继续讲起来。
曹慕之用余光扫了曹忠几眼,脸上虽没有任何表情,心底却涌出几种复杂的情绪,羡慕?嫉恨?厌恶?好像都有.......
另一边,曹东便和尹温书早早来了未央宫,大殿之上明黄的软榻上,躺着一个穿着华服的女人。
“见过萧后!”曹东和尹温书恭敬的在地上拜了。
闻言,软榻上的萧后这才转过身子,只一伸手,一旁的侍女们忙扶着她斜倚在抱枕上,又一抬手,一个侍女忙端来玉瓷杯子。
萧后轻呷了一口,才慵懒的问着:“今日何报?”
“回禀皇后,探子来报,说......”,曹东故意停顿不语,只满脸为难的看着屏风。
“说什么,只管如实报来!”萧后意识到不对劲,那双柳叶眉也吊了起来。
“探子说,几日前契丹使者去敦煌郡和谈,可不知何故,宋仁远竟杀了那使者,这才引的契丹王阿元明大怒,重兵之下,敦煌郡抵挡不住吃了败仗,就连原本占领了几年的西凉旧都,也被抢走了......”
“岂有此理,宋仁远竟罔顾百姓安危国家存亡,实乃十恶不赦之人,按律当诛九族!”萧后已气的直起身子。
尹温书却拱手道:“回禀皇后,卑职以为此事当下不宜声张,若是那宋贼率众谋反,按国库目前的情况,实在难以招架,不如让曹将军前去敦煌郡,以支援之名,先击退契丹,再将宋贼擒拿回来!”
闻言,萧后思忖起来,片刻后才缓缓的点点头:“好,就按尹尚书说的办,今日早朝按下不表,只说要去送粮!”
“谨遵皇后教诲!”曹东和尹温书拜了才退下。
朝钟响过三遍后,众大臣一起入殿,金銮殿的蟠龙金椅上还是空着,只有一旁的织锦屏风后端坐着萧后。
众人恭敬的跪在地上,拜着:“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卿平身!”,闻言众人才徐徐站起身来。
“今日何报?”
闻言,曹东执笏上前:“回禀太后,敦煌郡传来战报,宋将军在燕山吃了败仗,急需补给。”
闻言,朝堂上众人发出一片惊呼,敦煌郡连续一个多月的捷报,早已让他们忘记了,宋仁远只带着一万多将士,却和那契丹的三万敌兵,殊死搏斗了一个多月。
眼下,众大臣惶恐不安起来,心里满是对宋仁远不中用的责怪,众人都紧紧盯着那屏风,企图能从萧后的一举一动中,窥探出什么指示。
“尹温书,各处减省下来的银子积攒了多少?”
“回禀皇后,共计七万两!”闻言,众人都默不作声了,毕竟距离那十五万粮草的需要还差些距离。
“曹东何在?”
“臣在”,曹东应着,执笏上前一步。
“曹将军,将所有银子折成粮草,需要多久?”
“回禀皇后,如今沿海南蛮还算太平,若是能调些来应急,估计一个月便能筹够了!”
“好!你先安排副将在兴都各处折算粮草,待此事走上正轨后,再亲自去福建调兵带去敦煌!”
“是!”曹东恭敬的拜了。
果然,屏风后萧后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了托盘上,一个婢女捧着出来,众人这才看清托盘上竟放着虎符!
翰林院的一众学士看的眼前一黑,他们早就知道皇帝已是弥留之际,便劝着不学无术的太子日日伺候在皇帝身边,明面是尽忠尽孝,实则暗暗的搜寻着玉玺和虎符。
可他们没想到,皇后竟先太子一步拿到了虎符,这意味着什么呢?他们一脸死灰,却不敢再深想。
一旁的曹东忙叩首拜了:“谨遵皇后教诲,卑职定不负所托!”拜罢,曹东才极力克制着内心的狂喜,自只双手轻轻捧起那虎符。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匆促的脚步声,如此不同寻常的声音,引得众人纷纷回头。
却见王御医和高公公齐齐的跪在门槛边拜着:“微臣求见皇后!”
眼见高公公手里捧着一卷金黄的诏书,曹东忙看向尹温书,却见他眼里也是惊慌,而刚才还脸色煞白的几个翰林院大学士,脸上却有了气色。
“皇上怎么了?”屏风后的萧后已站起来,声音也带着明显的颤抖。
高公公和王御医跌跌撞撞的进来,王御医又直直跪了,忙道:“回禀皇后,皇上...皇上昏倒了,才用银针扎了,稳了气息!”
闻言,萧后才稳了心神重新坐下,而曹东心里并不安定,只定定的看着高公公手里的诏书。
高公公又将手里的诏书捧过头顶,才操着尖利又沙哑的嗓音:“启禀皇后,皇上有令!”
闻言,各怀鬼胎的众人,忙低下头掩住各自眼里,或猜疑或慌张或激动的神情,才匆匆甩袖跪了。
“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孤神游极乐仙境,有幸得佛祖教诲,佛祖慈悲为怀,托朕嘱咐众生,虔诚诵经祈愿才能天下太平,唯有肉体凡胎与高僧舍利合二为一方可涅盘成佛!”
闻言,众人都愣了一下,翰林院的学士没听到立太子为皇的遗诏,脸色又灰败下去,曹东却稳住了心神。
可不论心情如何,众人都从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诏书中,看出一个不争的事实,这金銮殿的龙椅上不久后就要换新的主人了......
眼见众臣望着自己,萧后沉吟片刻才道:“钦天监何在?将你观测的情况与众人说说!”
“臣在!”,说着,钦天监的尚书便执笏上前,站稳后才道。
“皇上乃真龙之身,生辰八字乃百年不遇的吉日,如今吾皇得了佛祖教诲,若是众儒祈福,再迎佛骨,几重喜气加持下,说不定皇上的身体就能慢慢康复了!”
闻言,王御医刚要再言,却见曹东眼神冰冷的看着自己,只好低头不语了。
“既是佛祖教诲,没有不从的道理,三日后,众世家子弟集合一处,同上幻化寺为吾皇祈愿,为启和求福!”萧后平静的说着。
闻言,曹东率先一拱手道:“吾儿愿为吾皇祈福,为启和求和!”众人也纷纷拱手应了。
拜罢,萧后身边的一个小公公,尖利着嗓子喊了一声:“退朝”!众人又是一拜,才逐一退出大殿。
与此同时,翰林院终于响起散学的钟声,早已倒下一片的世家子弟们,从睡梦中醒来,懒洋洋的伸伸胳膊蹬蹬腿。
曹慕之收拾好桌子起身却见,除了宋济泽外,众人都没有离开,还恭敬的立着等他,于是和善的笑起来。
“我家公子去了诟房,还需些时间,诸位公子不必多等明日再见。”
“曹公子,告辞了”,众人忙拱手施礼,曹慕之也拱手回了,众人才依依不舍的走了。
曹慕之百无聊赖的倚着等了许久,终于看到几个侍卫,满头大汗的把曹忠抬出来。
即便隔着一些距离,曹慕之还是隐隐闻到一股臭味,他摆摆手:“直接抬到轿辇上去”。
侍卫抬着曹忠刚出门,却听到一声恭敬的问候:“见过曹公子”。
曹慕之抬眼望去,是武陵郡徐尚书的儿子徐平心,众人都走了,他竟还守在翰林院的门口,还真是一片苦心。
明知道他是奉了父亲的意思不得不等着,可曹慕之还是笑着迎上去,装作一副被感动的样子:“呀,徐公子怎么还没走?”
“啊,我...有些事情想请教曹公子......”,徐平心吞吞吐吐的说着。
“哦?那不如我们边走边说”,曹慕之嘴上应着,眼睛却没看他,见到曹忠已被抬到轿辇上,一挥手,轿夫们便吃力的走动起来。
“曹统领,今日我听路人说宋将军战败了,可是谣言?”徐平心小心翼翼的问着。
听说?曹慕之心底冷笑一声,终于明白了徐平心苦苦等待的用心,不过是为了探探曹府的口风和态度,好提前做好准备......
曹慕之懒得和这无知小儿纠缠,只希望尽快摆脱他,于是信口胡说起来:“哦?还有这样的事?今日我一直陪着公子,倒是未曾听说”。
果然,那徐平心一听愣住了,满眼不可思议的神情,旋即他好似明白过来,只尴尬的笑笑便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两人正说着,转过一个路口,却看到前面层层叠叠的围满了人,连走在他们前面的轿辇也被堵住了。
曹慕之低声对轿夫们说了一句:“绕着北街回去”,轿夫们哼哼哧哧的改了方向。
曹慕之也顺势道:“徐公子,接下来我们便不顺路了,下次再会。”
徐心平忙弯腰拱手:“多谢曹公子赐教,在下多有叨扰,再会再会......”
曹慕之转过身信步走了,只走了几步,却听到尹书彦的吼声:“让你装...让你装!戴着帷帽天天装圣人......”
曹慕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忙绕进一条巷子里,见四下无人,又翻身上了屋顶。
低头一看,只见一群身穿布衣的少年,正猛力正踢踹着宋济泽,而下脚最狠的,便是冲在前面的尹书彦和沈晨曦。
他们直踢着宋济泽的面门和肚子,眼见宋济泽被打的鲜血直流,他们却更加亢奋了。
宋济泽躺在一片血泊里,痛苦地蜷缩着身体,他试图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脑袋,但这一切都是徒劳,鲜血从大大小小的伤口中汩汩流出,逐渐染红了地面。
围观的人群没有一个施以援手,还振臂高呼着:“打死他,打死他......”
“怪胎!克星......”
“卖国贼!”
曹慕之不想再听这些污言秽语,只转身去了羽兵营。
刚走到营门口,就遇到了曹东,曹慕之忙屈膝一拜:“见过曹将军!”
“慕之来帐里!”曹东眉梢都带着喜色,曹慕之忙跟过去。
营帐里,见义父把玩着手里的虎符,曹慕之顿时明白,忙拱手道:“恭贺义父再握大权!”
曹东却岔开话题,问着:“今日翰林院如何?”
“敦煌郡战败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世家子弟们唯公子是瞻,看不出异样,倒是宋济泽被他们围着打了......”
曹东眼皮也没抬一下,只道:“慕之,三日后,你陪着忠儿一起去幻化寺修行,我要去福建调兵,等我传你急报,便随便找个理由带着他回来!”
曹慕之忙拱手求着:“义父,让我陪你去吧!”
曹东摇摇头笑了:“如今虎符都在我手上了,还怕什么?”
曹慕之只好应了:“是!”
三日后,曹府门口,看着整装待发的队伍和憨笑着的儿子,曹东只拍拍曹慕之的肩膀:“去吧!”
曹慕之翻身上马,一抬手,几个轿夫便一起用力,抬着那宽大的轿撵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