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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柳想,他以前是很讨厌夏秋之际的。

夏季山中闷热,高温之下,蚊蝇毒虫肆虐,又多发瘴毒,是疫病多发之时。

每当这时,敌军往往蠢蠢欲动,会想方设法的趁乱安插细作。

他在疲于奔波筹钱寻药的同时,还要昼夜不歇的挨个排查西炎的探子。

夏季刚过,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得在秋季为过冬的物资犯愁。

中原氏族趋炎附势,贪享安乐,越来越不愿意跟他们这群残军之士扯上关系。

他往往要用尽手段,才能勉强寻来杯水车薪。

秋季,也是他接委托和杀人生意最频繁的时候。

刀光血影,死亡杀戮,他每次回去时,总是拖着一身黏腻的血污,偶然也会挂着累累伤痕。

漫长孤寂岁月唯一的慰藉,大抵是物资到达时,他同将士们围炉喝酒。

在火光中映照下,那一张张,模糊的笑脸。

“军师,这个月的粮草又送到了。”

副官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过头去,看着一车车足以熬过今年冬季的大量粮草,不由蹙了蹙眉,

“半年份的粮草应当早就运送完毕,这又是从何而来?”

副官憨憨一笑:“那边派人说,之前的物资一时没有筹集充足,所以这次多补给了些。”

相柳微微一怔。

这种拙劣的理由,他几乎瞬间就拆穿。

可是,她不应该恨他吗?

为什么,还要在他本就痛彻的心上,悄无声息的又划上一刀。

入夜,他如之前无数个夜晚一样,喝上一壶劣质却烈性十足的酒,半曲着腿,依靠在那棵枝干粗壮的大树上。

毛球啾啾啾的冲他叫唤了一阵子,他会意,变换出一只酒碗,倒了些酒,让它陪自己共饮。

月色寒凉,惨败的光泼洒在不远处的湖面之上。

相柳神色有些恍惚。

他想到了,与她决裂的那一夜。

那日的月色很好,却和今夜一样,无端的渗着冷意。

所谓爱意生起,或许只是不经意的那一瞬间。

是她一次次缠着自己比斗捉弄自己的得逞的狡黠的笑,或是海浪缱绻中,她诉说着自己数百年求生之路的怅惘,亦或是那意乱情迷的一晚,她娇媚迷离的眸光......

他又在想她了。

自从那一夜之后,他好似每日都在想她。

她的出现似乎点亮了他沿途所有的风景,一切往日的孤寂路途簇簇繁花正在盛开。

她是很特别的女子。

数百年来,他和很多神族做过交易。

他们精明、狡诈,惯会以鄙夷的目光审视着他意图,又顾忌立场丝毫不愿让自己吃亏。

和她的交易,可谓是他遇到的,最轻松,付出代价最小的交易。

她真的很不擅长做生意。

仅仅为了几滴精血,就甘愿冒险为他们残军之将一车车的运送粮草。

或许是她太想活下去了。

所以为了那不知效用的精血,她置身险境,只为夺回那被截获的物资。

他摇着头嘲弄一笑。

大抵没有哪个生意人,会为雇主做到如此地步。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但也就是那一次,他看着她倒在血泊中的模样,彻底的慌了心。

五百年来,他学会了做人,却不知什么是爱人。

就在她生机尽绝的那一刻,他也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

他想,他大概知道了什么是动情。

在清水镇再次遇到她的那一刻,他是欣喜的,也是无措的。

他何尝没有听出她话语中的试探?

可是他真的可以吗?

他想,他是矛盾的。

他一边贪恋着和她相处的每一刻,却又在她直白的表明心迹后,仓皇的逃避。

所以他借着防风邶这个身份,抛却了一切理智,和她如无数的爱侣一般,轰轰烈烈的爱了一个月。

一个漫长,却短暂的一个月。

漫长到他迷失了所有引以为傲的自持,短暂到希望时间永远不会流逝。

可惜,他终究还是那个支撑着整个辰荣军的军师,那个为了报恩,又背负着情意的九命相柳。

在他遇到困境的时候,她毫无意外的又出现了。

知晓这个情报组织,在大荒的地位很高,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传闻只要你想知道之事,便没有知晓查不到的。

可是,这种可怕的情报力,用在一个苟延残喘的辰荣军身上,未免过于小用。

最近一次细作的呈堂之辞中,他发现西炎王族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暗中助力他们的势力。

他不能再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了。

她多年的苦心经营,费尽心力的寻求活路,如今前路光明,不应有自己这暗影斑驳。

失去挚爱的痛苦自己已然承受,他体会过陷入无边绝望的悲痛,又怎么能忍心让她承受未来之苦。

他承认,在她醉酒之时,说出心悦自己的话,他的理智已经快要被吞噬。

他再一次违心说出刻薄的话去拒绝她,换来的却是她更真心的表白。

她说她不在乎,她愿意和他一起面对。

可是,他不愿意。

她应该肆意的活着,寻一安稳可靠之人,幸福无忧的活着。

于是,他狠下了心,将寄托着两人情意的同心佩掷入湖底。

果然,他成功了。

她如他所愿,扯下了他们定情的吊坠,摔碎了他送的玉簪,没有回头的走了。

他应该很开心的。

九命相柳想做到的事情,鲜少有做不到的。

可是,他的心为什么疼的难以忍受。

无论受过多严重的伤,无论浸染过那么多的血,他从不知道什么是痛。

他屈下身子,小心翼翼的将她的吊坠收进怀里,又将那破碎的玉簪一块一块的捧在手心。

似乎只有如此,他才能稍微好受一些。

葫芦湖不算大,跟整个苍茫没有边际的大海相比,小到寥寥一粟。

可相柳从未觉得它如此大,不然怎么光是寻觅着那坠入湖中的玉佩,就花费了他堂堂海底妖王一整夜的时间。

他顾不上狼狈湿漉漉的身体,将黯淡的玉佩珍视的重新佩戴在身侧,仿佛破碎的心,被缝补上了一块。

这一年来,他没有再遇到她。

以前他总是不解,大荒这么大,为什么偏偏总能遇到她。

现在他也知道了。

不仅大荒很大,连小小的西炎城也很大。

只要她不愿,自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不经意的偶遇她。

今年的军中不再拮据,又是一年秋季而来。

他看着身上那件被他穿了无数次,却舍不得脱下的白衫,妥协似的叹了一口气。

他好像,低估了自己的心,也低估了心底的爱。

有防风邶这一层身份的加持,他不难知晓她的行踪。

幸运的是,这一次,他终于有了足够的理由去见她。

他想。

哪怕只是远远的一面,他便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