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背着手走进来,就见老妻神色茫然地躺在榻子上。
他长叹了一口气。
刚在院子里,嬷嬷就悄悄同他说了母女吵架到动手了,安国公几乎不敢信自己的耳朵。
他家老妻会和阿瑛动手?
后宅不宁的事儿,他听过、见过,但从未发生在他身上过!
他缓了好一阵才进屋,结果,老妻显然是没有缓过来。
也是。
疼了几十年,宠了几十年,突然间母女闹起来,是缓不过劲来。
“你啊,”安国公在椅子上坐下,“怎么就和阿瑛动手了呢?她小时最淘气那阵,你都舍不得打她一下。”
安国公夫人恍若未闻。
“还是为了她姨娘的事?”安国公继续劝,“我那天就劝过你了,她想上香磕头就让她置办嘛!
那怎么说都是十月怀胎生了她的姨娘,依孝心,她这么办没有错。
你觉得自己一片真心被辜负了,可她孝敬姨娘和孝敬你,又不冲突。
她姨娘早就不在了,她一年里能孝敬几天?清明中元生死忌日,最多添个冬至,一个手就能数明白,你何苦呢!
为了个死人,你个大活人较什么劲嘛!”
默默伤心的安国公夫人蹭地坐了起来,通红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国公爷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是为了你好,”安国公道,“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你偏不依她,闹起来了你打她一巴掌……”
“我打她,我不疼吗?”安国公夫人喊道,“我手疼心更疼!”
“你早听我的不就没这事儿了吗?”安国公苦口婆心地道,“唉,你呀就是不听劝,我明明是为了你好,你却同我撒气。
阿瑛那儿也是,她平日够孝顺你了,把你当亲娘看,你们母女出门去,谁家不羡慕你们和睦融洽?
你非得闹得生疏了吗?”
“我本来就是她娘!”安国公夫人冲口说完,顿了顿,又道,“嫡母怎么就不是娘了?她生下来就是我养大的,奶娘照顾得都没有我仔细!到头来、到头来她想起她那姨娘来了……”
安国公被她喊得头痛不已。
老妻性格强势又执拗,这他早就知道了。
但这事情上能拧成这样,还是叫他理解不了。
“怎么就这么糊涂呢?”安国公嘀咕着道。
另一厢,章振贤绷着脸,责备道:“为了已经不在的人,让母亲这么伤心,你说你是不是糊涂?”
章瑛抬起头,红肿着眼睛看着他。
她的半边脸也是肿的,可见安国公夫人那一巴掌打得多狠。
回屋后,嬷嬷拿帕子给章瑛捂了许久都没有褪下去。
但留下痕迹的又岂止是她的脸、她的眼?
章瑛呆滞地坐了很久,一会儿想这些年与嫡母的相处,一会儿想陆念和余如薇说的话,一会儿又想,姨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反反复复,心中拉来扯去,痛得喘不过气来。
然后,问讯的章振贤来了,对着她好一通大道理。
起先章瑛左耳进、右耳出,这时着实听不下去了。
“那是我姨娘,”章瑛开了口,脸庞犯麻,她咬字没有平日清晰,有一瞬她甚至还尝到了些许血腥气,她只能吞了口唾沫,才继续道,“哪怕不在了,她也是我姨娘。”
章振贤不解:“你姨娘走了那么多年了,你也从来没有说给她上香,突然来那么一次……”
“以前是我不孝顺。”章瑛道。
“那你现在这样就叫孝顺?”章振贤反问,“除了没有生你,母亲和你亲娘有什么两样?她待你比待我都好!
儿子要继承家业,要好好磨砺,不能宠着护着,所以从我七八岁那会儿她就抱都不抱我了。
她的关心爱护全给了你,你就这么待她?”
“我待她难道不够好吗?”章瑛尖声反问道,“我姨娘是只生了我,但生恩不重不大吗?她是自愿生而不养的吗?她能养我、她会不养吗?”
章振贤听不得尖锐声音,恨不能捂住耳朵:“我好心好意来劝和,你倒还憎上我了!
我懒得和你多说,你自己想想清楚,和母亲闹翻了脸对你自己有没有好处!
你记住,你姨娘死了,你婆家也倒了。
安国公府不短你和阿淼的吃穿用度,但你在这个家里能过成什么样,全是母亲说了算!
你拎不清,自己日子难过,还得连累你儿子!”
章瑛眼泪簌簌滚下来。
她知道,二哥说的都对。
权衡利弊,她应该顺从听话。
这对她来说并不难,嫡母很容易讨好,甚至不需要她小心翼翼地应对。
她是与众不同的。
庶女过得不输其他公侯伯府嫡女体面。
婆家出事,她能全须全尾地归家,还带上了儿子。
凭借的就是嫡母的宠爱。
她应该知足、应该感恩,不该伤母亲的心……
可她同样知道,她的心被陆念和余如薇的话捅了个大窟窿,填不上了。
余光里,章瑛看到了从外头进来的另一人。
那是章振礼,他站在门边,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们两人争执。
“那是我姨娘啊……”章瑛哽咽着,一字一字道,“二哥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父母俱全,你问问大哥,若是家中不让他祭拜他父母,他可愿意?”
章振贤这才注意到大哥来了。
他只冲章振礼点了下头,又和章瑛道:“你真是,这就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章瑛问,“我的孝,和你们的孝,写起来不一样吗?就因为我是姨娘生的……可我就是姨娘生的……”
章振贤实在不爱听她这些理由。
见她辜负了自己的一片好意,章振贤留下一句“大哥同她说”之后,甩袖子走了。
章振礼坐下来,叫嬷嬷拿了块帕子给章瑛。
章瑛别别扭扭接了,正擦着泪,就听见章振礼说她。
“你确实糊涂。”
章瑛愕然看过去:“大哥也这般说我?”
章振礼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示意章瑛仔细听自己说话。
“你想尽孝,这没有错,但你办事的方法太糊涂。”
“前次已经叫你母亲拒了,竟还巴巴地和她旧事重提,甚至争辩起来,你这一巴掌挨得不冤。”
“你的目的是给你姨娘磕头上香,那何须她同意?”
“私底下能好好办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摆到台面上?”
“中元节到了,你买香买纸钱买经文,往那儿一烧,你心里念叨你姨娘,嘴上说是给阿淼他父亲烧的,不就成了?”
“孝心是你的孝心,你把事情办了就好,不用嚷嚷得阖府上下都知道你要祭拜姨娘,心意到了,而不是嘴巴到了。”
章瑛垂着泪看他。
这些道理,她哪里会不懂?
阳奉阴违、暗度陈仓,只要是个人,那就没有不会的。
“哪有这么简单……”章瑛喃喃着。
章振礼见状,问:“你从广客来回来就钻牛角尖,陆念到底和你说了什么?陆念不是你能应对的……”
“我怎么了?”章瑛气道,“我是比不了她,可我……”
“你要真想和她比,”章振礼打断了她的话,“陆念当初给她母亲在相国寺供往生牌,可没管谁同意谁不同意。
她不在乎她继母,你在乎你嫡母,那你就把事情办漂亮些!
办法已经教给你了,我和二弟和你说这么多、是不是为了你好,你心知肚明。
莫要再傻乎乎地钻牛角尖。”
泪水越流越凶,章瑛掩面痛哭起来:“你也不懂的……”
她哪里是单单为了给姨娘磕头?
她是想从母亲的反应里知道,姨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所以才一而再地向母亲请求。
母亲越是不答应,她的心就越下坠,没有底,不知道会落到何处。
万一、万一姨娘真是被害的,而真凶就是最疼爱她、呵护她的嫡母,她要怎么办呢?
是视若无睹,浑浑噩噩享受现在的一切,还是……
还能是什么呢?
其实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不是陆念,她不会、也没有能力和嫡母鱼死网破,她能做的就是给姨娘上个香。
她也仅仅只是想上个香、磕个头而已。
为什么母亲不能答应她呢?
一份香火的事,中元拜一拜,转过一日她们还是最亲近的母女俩。
如果答应了她,她也不会被陆念牵着鼻子……
伤心、埋怨、不解,情绪盘旋心头,怪自己,怪嫡母,章瑛走不出来。
章振礼观她反应就知道她还拧着。
“不听劝!”他拍了下桌面,“这般下去,自有苦果等着你!”
章振礼拂袖去了。
夜幕降临,府里各处都点了灯。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在章瑛的身上,他看到的是庸人自扰,是愚人不可悉。
同时,他又不得不感慨,陆念真是挑拨离间的好手。
“两次从广客来回去,两次都心心念念姨娘,”章振礼站在广客来的雅间中,问靠坐在榻子上养神的陆念,“夫人挑得真‘好’,佩服!”
陆念瞥了他一眼:“我待我母亲至纯至孝,章瑛受我感染,也想起了怀她生她的姨娘,思母是人之常情,怎么成了我挑拨事儿了?”
章振礼笑了下,显然不信她的话。
陆念慢悠悠坐起身来,走到章振礼面前。
她的身高远不及他,只能仰起头来,但她的眼神嘲讽又傲气,气势上不输阵不输人。
“你该问,安国公夫人为什么不让章瑛祭拜她姨娘,天经地义的事儿,怎么到了国公夫人那里跟戳了她的心肝肺似的。”
“你若是天天去祠堂给你父母磕三个响头,她不会拦你,反而夸你孝顺,凭什么章瑛不行?”
“我这人再霸道,再有滔天的仇怨,我也不会拦着陆驰给岑氏收殓磕头置灵堂。”
“为人子女,重生恩养恩,有什么不对的吗?”
章振礼直视着陆念的眼睛。
凤眼明亮,意志坚定的同时,也带着她的得意。
“没什么不对。”章振礼道。
“章大人卓见,不占理的是国公夫人,”陆念说完,像是突然间想起来了,她补充道,“我只不许我弟弟讲养恩,因为继母是我们的杀母仇人。
搁章瑛身上,养恩、生恩皆是恩,总不能是她也同我们一般不幸吧?”
章振礼的眉头倏然一紧。
章瑛不肯说,他就只能从陆念这里下手。
放出了些府中争执的饵料,果然,被他套出了陆念的真话。
原来,陆念是这么向章瑛下套的。
诛心之语。
难怪自家那蠢妹妹会钻牛角尖。
“怎得?”陆念唇角一扬,“章大人觉得我在暗示什么?
那我就再明示一句,章大人一个侄儿就别管国公夫人的妻妾关系了,你也管不明白。
死的是章瑛的姨娘,不是你的母亲。
是了,你母亲虽不在了,但国公夫人管天管地不至于管到小叔子和弟媳妇身上。
你不用担心有人对你的父母做了什么,你也无法设身处地为章瑛想。”
章振礼气笑了:“陆夫人这话难道不是又在暗示别的什么?”
“是吗?”陆念笑了起来,“我说我的,你怎么听是你的事。”
章振礼不至于信陆念这种挑拨。
他只是问:“陆夫人不装了?不与我伯母做佛友了?挑拨她们母女就是你的目的?”
“那章大人呢?”陆念突然出手,抓住章振礼的衣襟,笑容冷漠又狂妄,“寡妇门前是非多,外头沸沸扬扬的,难道没有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任?
你的目的是什么?就指着今儿来拆穿我装?
所以,章大人不装了?”
章振礼垂眼看那只拽在他前襟上的手。
陆念抓得随心,放得也随意。
她甚至好整以暇地拍了拍章振礼的胸口,替他整了下被抓乱的衣襟:“我半斤,你八两,谁也没好到哪里去。”
一直没有动作的章振礼这时才突然抬手,捉住了陆念的手。
他不急也没有恼,只道:“听起来很般配。”
章振礼的手指用了些力,陆念想抽手就得费些力气。
她也不挣:“苍蝇不叮无缝蛋。”
安国公夫人和章瑛之间如果真的没有一丁点问题,又岂是陆念和阿薇几句话就能撕开的?
章振礼看着她,点头道:“确实。”
一盏茶后,章振礼从雅间离开。
阿薇看他健步上了马车,上楼来寻陆念:“章大人看起来像是斗胜了的公鸡。”
“自以为是,”陆念点评道,“他以为是我被他套了话,何尝不是我借他的口再把安国公府的水搅浑呢?你且看着,让他们继续吵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