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令瑜觉得这帮人真是疯了。
白玉蔷在见过她之后的当日,便带着药匣和朱钦遂一起进宫,向陛下献了此物。武曌已近古稀之年,如果她像李治一样早就在寻求长生不老之法,现在一定已经到了不想多等的时候。
丹药的炼化势必已经迅速开展。
苏令瑜原本想拦一下白玉蔷,因为这件事过于诡秘而虚荒怪诞,让人无法轻信,然而她心中又无比明白此事已是箭在弦上,白玉蔷不可能因她三言两语的劝阻就让步,除非她设法说动武曌放弃这个念头。
然而让一个野心勃勃的帝王放弃长生,真的是她可以做到的事吗?
一连数日,苏令瑜反复消化白玉蔷进宫献药之前告诉她的一切事。和以往不同,白玉蔷的言行虽然依旧说不上敞开心扉,苏令瑜却能感觉到她这次至少没有隐瞒。
当年白玉蔷和苏令瑜同时被流放,她按照武武曌的授意,秘密潜逃,和早就被发配的朱钦遂聚首。朱钦遂当初在武曌身边扮演着和韦弘机一样的角色,表面上只是在博取武曌欢心借之横行无忌,实际上却在设法帮助武曌寻找长生不老之法。
长生不老这四个字,看似是一桩非常宏伟的图谋,是无法依靠这样蝇营狗苟的争斗达成的。但苏令瑜却可以理解为什么他们如此执着地巩固着自身的阵营——长生,只意味着生命的持续。而生命本身是一无所有的。
他们想要长生,不过是不甘心离开自己已经享受到的一切。但如果这一切有朝一日化为乌有,那长生就变成一场永无止境的酷刑。
所以在探寻长生的过程中,皇帝需要臣属永远效忠自己,而臣属则需要君主来长久保证他们拥有的地位。
苏令瑜在这个游戏中被排除在外。她不想长生,但这件荒诞的事情显然会造成极为可怕的后果。她不愿意这种极度不可掌控的事情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出现。
白玉蔷几乎一口咬定这次的长生不老药是真的,理由是它治愈了她身上一切非常人之处。
比如几乎中空的骨骼,比如会像死尸一样腐败的脸皮。以白玉蔷为典型的、她们那一批被秘密收养的孩子,在年幼时就被用作药人,真正的白玉蔷希望从她们身上找到既可以让人长生不老,又可以让人成为武学奇才的方法。
毕竟高坐庙堂的人总有一天会摔下来,而绿林中自由自在彼此吞噬的人才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她们这一支势力可以创造出这样一种方法,让人长生不老又拥有至高武力,那么被创造出的这个“白玉蔷”,无论真伪,都足以一统江湖。
这想法不知杀死了多少人。
而苏令瑜现在认识的这个白玉蔷,她似乎嗅到了长生不老的规律,却最终没能真的成为一个长生不老的人——因为真正的白玉蔷在此之前就死了,一切计划中断,她们原先所属的那股绿林势力也几乎土崩瓦解。
她到底想不想长生,苏令瑜不得而知,但回想起白玉蔷曾经对她脱口而出的那些半真半假的话,苏令瑜渐渐可以猜到她似乎是要用眼下这种办法,彻底割裂自己跟绿林的关系。
她是个决心非常强的人,狼子野心。
苏令瑜想过不去管这件事,毕竟人生一世不过百年,按照她的状况估计顶多六七十岁就得死,无论武曌长不长生,对她的影响都不会过于巨大。
炼丹时的护卫必然交由白鹤寺解决,刘宝伤估计也是得到了密令,苏令瑜在此期间没再见到过她。
在这个似乎与她无关的险境里,苏令瑜想起沈青潭。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沈青潭了。
由于昼夜不歇但她自己又没意识到的焦虑,苏令瑜的偏头痛再度发作起来,愈演愈烈,乃至于神智不太清楚,索性告假在家,没再上朝。夜间杨裕桐为她收拾箱笼时,从许多袍服的底下翻出沈青潭留下的一件衣服,她还有些许惊讶——这料子过于寻常了。
苏令瑜只看了一眼,便认出那是当年沈青潭行囊里的袍服,沈荣枝特地给爱女做的那一件…苏令瑜这才意识到,沈青潭已经死了十年不止了。
这样一件十余年之前的衣服躺在苏令瑜的箱笼中,被保存着,却也几乎被人忘却。苏令瑜在一阵强过一阵的头痛中,似乎看见沈青潭又出现在烛影之下,从杨裕桐手中接过那件衣服,轻柔地抚摸着,用她那张依然少年的面孔,对着杨裕桐笑,用微妙地偏向男子声线的声音对背对着苏令瑜的杨裕桐道:“这是我阿娘给我做的,我都舍不得穿呢。”
杨裕桐以为苏令瑜是在看她,不明所以,默默整理好衣物,帮苏令瑜沏好药茶,便离开房间。
烛影之下的幻觉长久地没有消失,苏令瑜一眨不眨地注视许久,忽然问道:“如果是你,会怎么办?”
沈青潭走近她身边,“任何一个王朝,都不可以拥有一个长生不老的君王,无论是单纯的痴迷还是真的实现了,于百姓而言都会变成灾难的。”
苏令瑜没料到她真的会回答自己,就像梦里说话的时候,没想过梦见的东西会回答一样。她想了一下,又问道:“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既不是长生之人,也不是平头百姓。
“你现在都官居正三品啦,考虑一些看似跟你无关的事情,也是你职责的一部分呀。”
苏令瑜头疼得厉害,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果然一切都恢复了常态。她彻夜未睡,借着疼痛带来的清醒,反复在心中推想,如果沈青潭没有死,如果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沈青潭,她会怎样决定。
她必然能比现在的苏令瑜做更多的事。
鸡鸣破晓时,苏令瑜果断地站了起来,更换朝服。被屋内动静惊醒的杨裕桐打开门时略有诧异,“你告了三日的假,今天不用去大朝会的。”
苏令瑜头也不抬地束着腰带,“备车,不,备马,我要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