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沥州过了一夜后,君离洛下令继续南下,队伍于巳时整装完毕,便坐船继续出发。
“陛下,沥州刺史一早便进献了不少野味,也备上了食谱,说是吃了养生健脾,大有益处,您中午可要尝尝?”
听着李总管的询问,君离洛应道:“那就命御厨照着食谱做吧,正好让一众大臣也尝尝鲜。”
“是。”
到了正午时分,众大臣与妃嫔齐聚御舟内,在各自的席位上落了座。
宫人们来回走动,将一道道野味摆上了桌。
“这是沥州刺史进献的野味,御厨按照当地的做法烹饪,朕吃着觉得很是鲜美可口,众卿也尝尝吧。”
“谢陛下。”
众人望着面前几道鲜辣的野味,纷纷拿起筷子。
有人喜食鲜辣,越吃越觉得过瘾,有人吃不得辣,被呛得直咳嗽。
宋云初用筷子将野味上的辣椒仔细拨开,直到肉上没沾一丁点辣椒末,这才放入口中。
她喜辛辣,可惜味蕾承受辣的能力有限,浅浅地尝个味道就好。
宴席进行到一半时,忽有一人站了起来,“陛下,微臣有一事在心中纠结许久,还是决定禀明陛下,以免陛下受人所惑!”
这话一出,君离洛与宋云初齐齐循声望去。
说话之人,是兵部侍郎周骥。
君离洛问他道:“你有何事纠结?”
“不瞒陛下,微臣此前听到一则消息,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但事关江山社稷,微臣即便是犯上,也不得不提。”
“哦?”君离洛面上浮现一抹好奇,“究竟是何事,会让你觉得自己犯上了?”
“因为臣要说的事,与宁王殿下有关。”
周骥说到此处,视线一转,落在了宋云初身上,“若微臣冤枉了宁王殿下,微臣愿受陛下责罚,可若是宁王殿下有错,微臣恳请陛下秉公处理。”
宋云初与他对视,轻描淡写道:“你且说说,本王有何错处?”
“下官想请问殿下。”周骥定定地望着宋云初,“您是男是女,可敢验明正身?”
周骥话音落下,周遭众人哗然。
“周大人怎么问这样荒谬的问题,莫不是喝多了?”
“周大人,菜可随便吃,话可不能胡乱说!”
“周大人看着倒不像是喝多了,为何会有此一问?”
听着众人的声声询问,周骥转头面向君离洛,“陛下,微臣没有喝多,微臣此刻很清醒,希望宁王殿下能给个答复。”
“在回答周大人的问题之前,本王想先问你几个问题。”
宋云初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本王从踏入朝堂的那一日起,可曾做过任何不利于陛下的事?”
被宋云初这么一问,周骥有些意外,回过神后,心中莫名有几分不安。
宋云初被他当面问这样的问题,怎会如此镇定?
难道康王给的消息有误,宋云初并不是女子?
不应该……康王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才对。
而就在他思索间,宋云初很快又抛出了新的问题。
“当初鼠疫肆虐,百姓伤亡无数,陛下苦恼至极,满朝文武皆不做声时,是谁不顾自身安危,提出前往城西接受封闭,与城西百姓共抗疫情?”
“之后逸王通敌叛国,与戎国残兵在龙临山发起袭击,试图谋害陛下,是谁不顾自身安危,保全了陛下?”
“西凌国公主前来谈判宝图一事,一开口就是三七分成,只因她手上有两张残卷,本王只有一张,天启与西凌僵持数日,又是谁谈下了五五平分的结果?”
宋云初一连发出三个问题,声线冷然。
众人一时沉默不言。
这三个问题都关乎社稷与国君,且答案都是宁王,不论哪件事单拎出来都是一大功劳。
宁王不正面回答周侍郎的问题,而是对他进行了反问,这是否说明——
周侍郎那个问题的答案,是一个不利于宁王的结果。
若宁王是男子,对这个问题该勃然大怒,高呼放肆才对。
众人不禁认真打量起了宋云初。
不得不说,宁王这副俊俏的面容,若是作女子打扮……
或许会是像西凌国公主那样的英姿勃发?
但比起那位公主,宁王的眉眼似乎凌厉了许多。
“若无本王,天启国如何能拿到这五成比例?或者说,若本王从一开始便私吞残卷,私下与公主进行交易,那么这笔庞大的财富就会落入本王手中,而不是落进天启的国库。”
“本王活到现在,或许愧对过许多人,但本王自认为无愧于天子,无愧于天启,本王为江山社稷出的力,在座的诸位又有几个能够比拟?”
“你们或许都恪尽职守,忠于天子,但与本王相比,逊色就是逊色了,诸位也该明白世道的法则,有才能者居高位,如若非要以性别来定义强者,格局未免太过狭隘!”
宋云初说到后头,目光又落回周骥的脸上,“周大人以为呢?”
周骥被问得脸色难看。
宋云初把自己的功劳数了一遍过去,在座还真就没几个人敢起来与之争辩。
按照最初的预想,在他抛出了性别问题之后,宋云初应当会被大臣们用激烈的言论围攻才是。
以女子之身欺压文武百官,作威作福,用刘相的话来说,就是离经叛道,可这些被她压制了许久的臣子们,到了关键时刻却都不做声!
旁人不敢说话也就罢了,霍尚书和刘相、郑学士也装起了哑巴。
若非康王给了他重大的许诺,他是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若是这时候叶将军在就好了,叶将军有功绩在身,定能给他帮腔,不至于让他陷入窘迫。
周骥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道:“所以宁王殿下,您是承认自己女扮男装,欺骗世人了?”
此话一出,首座上的君离洛有些忍俊不禁。
这周骥脑子转了半天,就想出这么个破问题来反击。
与宋云初方才的那些话比起来,实在太没杀伤力。
“欺骗世人?呵,又不是欺君,本王何罪之有?况且本王也无愧于世人,顶多就是说话难听,对不住某些文官罢了。”
宋云初语气悠然,“本王是女子又怎样?你们瞧不起女子,却一个个都不如本王,骂不过也打不过,连政绩都比不过,又有什么资格来批判本王。”
说话间,她的视线扫过眼前的众人,“若有谁不服,便拿出自己的功绩来与本王比一比,何苦揪着是男是女这个问题不放?”
此前宋云初并不正面回答周侍郎的提问,众人心中便隐约有了答案,然此刻听她亲口承认自己女扮男装,依旧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这位深得陛下看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异姓王,竟真的是个女子!
若不是今日周侍郎当面揭发,他们只当宋云初是个白净俊俏的男儿,只因她平日里盛气凌人,日常又喜好拿着一柄折扇在人前作洒脱不羁的模样,举手投足间毫无女子的仪态,他们自然不会去无端揣测。
他们哪怕是怀疑这人与陛下有断袖之情,都不曾怀疑她是女扮男装。
“可我朝历来就没有女子立足朝堂,你虽有功绩在身,但同样恶名响亮!”
宋云初听到左前方传来一道厚重喑哑的嗓音,便循声望去,见陈学士也从坐席上站了起来,冷脸看她。
“自你成为宋相便欺压官员,横行无忌,这些都是众人看在眼里的。”
“你违背纲常,罔顾礼法,岂能为百官之首?”
宋云初眉峰微动,正欲开口,却听右侧响起一道清凉的声线——
“陈卿家口中的纲常礼法,指的莫非是女子只能被拘束在一方天地,相夫教子,毫无怨言地奉献一生,而不能有远大的抱负,不能试图成为国之栋梁,为江山社稷出力吗?”
陈学士闻言,转头望向首座上的君离洛,视线撞进他冷若寒潭的眼底,当即心下一紧,低下了头,“陛下,臣……”
“亏得当初朕办选贤大会的时候,还让你去做了考核官之一,如今看来,朕的用意你是一点儿都没明白。”
“强者本不该有性别之分,只是你们习惯了满朝文武皆是男子的景象,如今骤然得知百官之首为女子,便将她视为一名入侵者,对她身居高位万般不服,但你们别忘了,她与你们一样都是本朝的子民,正如她所言,她从来无愧于天启,无愧于朕,她不必认错,更不必听你们这些可笑的指责!”
“你们看似义愤填膺,不过是为了发泄心中的那份不甘,你们试图忽略她为社稷的付出,而一再强调她欺骗世人,称她张狂跋扈,你们可曾意识到,你们也是在自欺欺人。”
君离洛摩挲着手中的酒杯,冷眼扫过在座的众人。
“朕不妨告诉你们,朕一早便知云初的身份,她有为国效力的抱负,有力争上游的斗志,朕在她身上看到的是强者所具备的坚韧与气魄,这样的人无论男女都会成为朝廷栋梁,朕为何不能给她机会?朕若因性别而否认一个人的能力,那未免也太无知狭隘!”
“而事实也证明,宋云初并没有让朕失望,她做了许多你们做不到的事情,你们再如何不甘不服,也无法抹杀她为天启的付出。”
“朕很庆幸,当初把她留在了朝堂上,有了她辅佐相助,朕也得益甚多。如今你们若还要处处针对她,那便是否定了朕识人的眼光!”
君离洛说到后头,眉眼含怒,语气也加重了些。
“众卿家不妨考虑清楚,你们要与朕作对吗?”
此话一出,众人一时噤声。
天子的凛冽威势难免叫人胆战心惊,不敢强出头去触碰逆鳞。
宋云初甚少见君离洛发怒,此时将他训斥众臣的模样看在眼中,心下泛起暖意。
虽然她自知口才好,与人争论从不落于下风,但女扮男装一事既已被揭发,总是要面临不少言语攻击,君离洛身为君主能够为她发声,坚定地与她站在一处,于她而言,便是如虎添翼了。
此番南巡,随行的都是三品以上大员,先让这些人接受了她的存在,待回朝之后,她再面临其他争议与指责时,自然会有许多人愿意帮她说话。
朝中迂腐文臣虽多,但明事理的人亦不在少数。他们应该明白,她有的不只是势力与功绩,还有君离洛这个皇帝的支持,他们即便不看她的面子,也总得看皇帝的面子。
当然了,她并不觉得所有宋党都能接受她忽然‘由男变女’,毕竟这世道的观念有些落后,多数人对女子为官存在偏见,哪怕是她自己阵营的人也不例外,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为了前程着想,也必须无条件支持她。
若真有人因她的性别生了异心,那就有多远滚多远,只要她还是宁王,她的阵营,多得是人想来。
“陛下还请息怒。”
宋云初劝君离洛道,“微臣料到会有这么一日的到来,您不必因此而动怒伤身。虽然您认可了微臣的能力,但微臣明白,许多人依旧会拿我当做一个异类看待,微臣自会用更多的时间来向世人证明,我对得起陛下给予我的殊荣。”
“很好。”君离洛望向她,欣慰地笑了,“强者贵在心无旁骛,不受纷扰影响,朕相信你将来会有更多功绩。”
“你的身份已被揭破,日后难免会听到一些不好的话,你不必太往心里去,不论旁人如何言说,你始终是朕最信任的宁王。”
说到此处,君离洛望向了陈学士,“陈卿家,你也是朝中老臣了,为官多年不曾有什么过失,但你为人实在迂腐死板,宁王的确与你们这些老臣有过争执,但还谈不上欺压,朕身为一国之君,对你们那些唇枪舌战不感兴趣,朕只想看实实在在的功绩,你能明白吗?”
陈学士无从辩驳,也不愿再触怒君离洛,只能拱手应道:“老臣谨记陛下训斥。”
“你能记住便最好。”
君离洛视线一转,又落在了揭发宋云初的周骥身上,“周侍郎,可还有什么异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