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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瞻是做了个贾人的打扮出的城,先头雇了一驾车,预备着过了琅琊山就改为骑马。

至于他那几口大箱子,让王府的侍卫护着,慢一些也无妨。

此去山遥路远,尽量能瞒多久瞒多久。

动身之前,他入宫向司马策知会了一声。

“臣弟欲北上一段时日,望皇兄恩准。”

司马策闻言满目感慨,使劲晃着他两个肩膀:“王弟果真忧国忧民,上次北地的小小匈奴儿竟然来京城里掳人,朕就料到北地必定十分动荡,只是辛苦王弟去一探虚实了。”

司马瞻后退一步,挣出按在他肩上的手。

“臣弟是说北上,不是去北地。”

司马策似乎有些吃惊:“好好的你北上作甚?”

“游山玩水,疗愈情伤。”

他自认没有说谎,可惜皇兄却不大相信,还一直冲他叫惨。

“前几日南境的匈奴有些异动,此事你可知情?”

司马瞻无奈道:“他们目前没有开战的实力,只是添堵罢了,不理就是。”

“谢相及党羽连日上疏请朕恢复谢闻卫城军统领之位。”

“皇兄先拖着,等臣弟回来再议。”

司马策冲他直瞪眼:“内忧外患,朕朝中就你一个可信之人,你怎么忍心出去游山玩水,你夜里睡得着么……”

……

他不出去游山玩水也睡不着啊,已经好多个夜里没睡着了。

皇兄也真是的,明明都是可以应付的小事,偏要这个时候说出来给他添堵。

所以临出殿时,他也多说了一句。

“臣弟此行会路过冀州,兴许会多逗留些时日。”

司马策抄起手边的御笔就冲他掷了过去。

“赶紧走,别在这里碍朕的眼。”

他笑着行了个礼,就转身走了。

他睡不睡得着未可知,皇兄今晚要是能睡着,那才算见鬼了。

……

然后他又写了封信命人给李祎送了去。

信上说得也算明白。

我准备去一趟冀州,大概要月余的时间不在建康。

王府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你只需隔几日去住住本王的卧房,坐坐本王的车辇就好。

本王的清极鞭也借你玩。

哦,最好是夜里去。

便宜你了。

李祎毕竟出身名流,又是个出家人,说话没有皇兄那么粗鲁。

阅毕只是将那封信哗哗给撕了,然后叹了一句。

“他可真该死啊。”

……

过了琅琊山,路上行人越来越稀少。

马蹄踏踏带着回响,竟让他生出些少年意气来。

他其实不太懂该怎么形容,暂且称之为少年意气吧。

当年他初入雁门关时也有些类似的情结,不过还没等他仔细体悟,这点胸臆就被淹没在漫天的黄沙里了。

好一个关隘要津。

关内寸草不生,关外危机四伏。

若是运气不好,哪天赶上风云翻卷,连营帐都能压塌几座。

每天日暮时分,他则喜欢寻一个山头站上去,听朔风低徊,看残阳如血。

偶尔有羌笛几声伴着鹰隼长啸,惊空遏云。

……

一忆起往事来,总觉得心里有块地方轰然倒了。

他从未想过还能活着回建康。

数不清有多少次,他已经被敌人的枪矛马槊刺进了肉里。

在对方杀意欲狂的眼神中,他也无数次想闭上眼,等人攘臂而起送他上路。

打不动了,太累了。死便死吧。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只不过他命大而已。

可是只要眼睛还没闭上,身上还留着一口气,怎敢真的坐以待毙。

谢天谢地,他活着回来了。

幸亏活着回来了。

否则不知道还要错过多少个六年。

他虽然跟易禾有过同窗之谊,不过只有半年之余。

人家都不记得他。

当然,那时他也没十分留意过人家。

那日他去长生观,李祎宽慰他:“不记得你是因为你太正常了,贫道这么癫,在哪儿都招人。”

他不以为然:“你意思是他喜欢癫的?”

李祎郑重点头:“八成。”

他当时一拍膝盖,心道,坏了。

皇兄就很癫啊……

……

易禾的少年时代被李祎占了。

成年后又被公务和皇兄占了。

留给他的,好像也只有从前。

既然他癫不了,那就去冀州看一看吧,想知道他以前在什么样的学堂里读书,读得才华横溢。

哪位夫子教他写字,写得像狗爬。

他都用什么样的桌案,睡什么样的床榻。

在哪里学礼,在哪里用膳。

府里种了什么花木,养了什么虫鱼。

他从不信人会有来世,就是想看看他的上半生。

若真有,倒是希望自己不要托生在皇家,可以做棵小花小草,每天盛放在他经过的路上。

“我可真该死啊。”

他暗骂了自己一句。

他后院里喂的那只大黄狗,恐怕志向都不止这些。

……

马儿自己放缓了速度,他才意识到自己一路催得太快了。

倒像是在西北四处征战时的雄心壮志,一不小心就进入了备战情境。

他跳下马,寻了路旁一搓草棵子,让它啃了几口。

沿途看见有几家逆旅和酒肆,等天黑就能凑合一宿。

……

这日易禾下了值之后,去山上给双亲扫墓焚纸。

照例一边烧纸一边对着墓碑说话。

“父亲母亲你们放心吧,我现在还好……”

“虽然总觉得有人跟踪我,但是一直也没动手……”

“不过晋王殿下现在不恨我了,还挺关心我的……”

“他给我留了几个人,临走时还特意交代,若是遇到歹人伏击,他们要跑的话,那我第一个跑,他们要打的话,那我也第一个跑……”

“可是今天他去冀州了,不知道老家那边有没有什么……唉,总之祝他一路顺风吧。”

“有没有什么?”

易禾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吓得她直跳脚。

回头就瞧见一双桃花眼,白面皮。

“天杀的死道士,你是诚心让我死。”

李祎蹲身,也给易沣燎了一刀黄纸。

“司马瞻让我这些时日关照下你,贫道可不得来么?”

“那你不能去府里?”

“你府里跟天牢似的,看得密不透风。”

“对了, 你方才说什么,老家有没有的?”

易禾白他一眼:“我是说,殿下为何挑了中元节出远门,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好啊……你已经开始关心他了。”

……

司马瞻赶了一天的路,倒是睡得早。

只是夜里时常听见外头不时传来阵阵低泣声。

他突然想起来,今日是中元节,起了个半身坐在榻上,望见窗外竹影幢幢,森厉如鬼。

然后又躺下了。

很好,就是这个景致,如果再来点小雨,就更适宜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