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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大军再次开拔,臣子们各自散去,朱瞻基将她的头盔交到旁边的王瑾手中,道:“你呀,跟着爹爹坐马车吧。”

“是。”

身着盔甲,朱予焕自然是一身汗,上了马车才能拿起扇子扇风。

朱瞻基见她冒汗的样子,笑着揶揄道:“这下知道随军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了吧?巡边和出来游猎可不一样,不仅考验统帅将士,更要体察民情。”

朱予焕顺着他的话道:“潞河乃是运河,滋养一方百姓不说,更有运输南北粮食的重要作用,可如今却水潦成灾,正需要爹爹体察民情,对受灾各地有所抚恤优待。”

朱瞻基点了点朱予焕的额头,道:“你明白就好,巡边巡的不仅是边外,还有边内。要看敌人是否有威胁、对我们十分有侵扰,更要看国家内部有没有不正之风、官员对百姓有没有苛待。”

他帮朱予焕正了正手臂上的铁甲,接着道:“当初爹爹和你曾爷爷第一次出征的时候,还只有十六岁,当时初初离开南京,心里全是欢喜和兴奋,只觉得一定要跟随皇爷爷立不世之功,可一路北上,却发现道路两旁没有夹道欢迎的百姓,只有哭嚎一般的风声……打仗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一旦要打仗,边境沿线的百姓随时都有家破人亡的风险,人人称道的武德充沛,对于百姓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朱予焕认真地点点头,道:“所以爹爹才来巡边,以此威慑边寇胡虏,保边境百姓太平。”

朱瞻基见她一点就通,笑道:“孺子可教也。”他抬起手,微微掀开窗帘,看着外面的景色,轻叹道:“永乐二十一年,差不多也是这会儿,我跟着你曾爷爷一起北上,却发现这附近都是无主的荒地,原来百姓们因着连年征伐,压在肩上的赋税和劳役担子极重,冒着杀头的风险弃地而逃。这田埂上都长了麦子,可是也没人收,人们宁可饿着肚子也要背井离乡,只求去别的地方‘觅一条活路’。”

朱予焕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方,只见田地虽然有水漫的痕迹,但有不少农人都照常收割,未有被御驾影响的情形,早已不再是当年的荒地了。

朱瞻基放下帘子,望着女儿的双眼,道:“焕焕,你明白何为盛世吗?盛世不是只有大加挞伐,还要有百姓富足。如你的善堂,还有国家每年赈灾拨钱,归根结底是治标不治本。爹爹设立务农寺,派遣农官四处劝农,推广暖房和农具,为的便是让天下的百姓都能自食其力,这才是缔造盛世的真正要领。”

朱予焕明白他的意思,道:“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1。仁民爱民,如此国家才能长治久安。”不等朱瞻基夸赞,她接着说道:“孔子曰:舟非水不行,水入舟则没;君非民不治,民犯上则倾。是故君子不可不严也,小人不可不整一也2。爹爹对百姓仁厚,对寇贼狠厉,正是如此。”

朱予焕其实能够明白朱瞻基有些纠结的心理,朱棣打下的大片土地都需要不断投入人力、物力和财力来支持,这个时候当然应该停止扩张、对内发展。但朱瞻基身负“好圣孙,可旺三代”之名,又难免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可以与朱棣比肩的帝王,因此朱瞻基一边推行农耕,一边又开展巡边,想要做到两者之间的平衡。

——我宣德皇帝文治出彩,武功也不逊色。

朱瞻基没想到朱予焕竟然对答如流,笑着说道:“许久没有向讲官们问过你的功课,看来又是大有进益啊。”

朱予焕望着朱瞻基,诚恳地开口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讲道理很容易,真正去做却很难,爹爹受命于天,只管去做就是,史书自然会记下一切。千秋万岁之后,天下万民岂有不知何为盛世之理?”

朱瞻基见她对自己的心思洞若观火,不由暗自一惊,又有些隐隐的惋惜,道:“爹爹当真是小看我们的焕焕了。”

朱予焕坐直了身体,庄重道:“能得爹爹这一句夸奖,焕焕已经心满意足。”

朱瞻基拍拍女儿的肩膀,道:“这次巡边,爹爹可还等着看你庄子里的惊喜呢。”

朱予焕灿然一笑,道:“原本是只有一个惊喜的,但今日见潞河水潦、百姓受难,焕焕便又有一个想法,权当做给爹爹的惊喜,待到巡边归来,一定不叫爹爹失望。”

“那就再好不过了。”

待到九月,巡边队伍进入蓟州,往石门驿的方向去。过了三河县,道路渐渐平坦,朱瞻基也不再坐在御驾之中,而是同其他将士一般,策马前行。

与先前在三河县等地看到水患导致的凄凉景象不同,平原之上处处皆是麦穗,远远地还能看到农车在田野上行动,农人赶着耕牛向前,所到之处倒下大片的麦秆,可见已经将粮食全部收入袋中。

朱予焕骑在马上,看到此情此景,心中不免有些激动,只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改变了什么,这种改变远比在宫中的时候更加鲜明。

朱瞻基察觉到朱予焕的情绪,笑道:“瞧你高兴的样子。”

朱予焕看向朱瞻基,笑嘻嘻地说道:“自然是高兴的,这样利民的好事,也就只有爹爹能做到。”

她的目的达到,颂圣几句又有何难?

这马屁拍得人心旷神怡,朱瞻基微微眯眼,唇畔多了几分笑意,“再往东走,胡虏越多,你可要好好跟在爹爹的身边。”

朱予焕爽快地应了一声是,倒让朱瞻基有些侧目,开玩笑道:“爹爹还以为你要说臣子理应保护君父。”

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爹爹麾下贤臣悍将皆有,又何须女儿呢?否则岂非臣下的失职?”

“言之有理。”

几日下来,朱瞻基少不了对女儿的一番观察,见她不仅从未言苦,还能和普通军士一样守时干练,这份彪悍丝毫不逊男儿。

在京城里聪慧,那是观察入微、小心谨慎,但边关却还能做到言行举止毫无错漏,可见朱予焕绝不因为自己是女儿身便有所懈怠,心中对她越发满意,原本的心思更加活泛起来。

朱予焕待两个弟弟一视同仁,十分亲厚,从不落下任何一个。朱予焕本人又德才兼备,在皇太子出阁之前,若是能有朱予焕言传身教,更能将皇太子引入正道。

朱瞻基对女儿很满意,倘若她是个儿子,朱瞻基对于太子之位不会有任何考量,但偏偏朱予焕是个女子,可惜了一身才能。

唯一有些麻烦的便是孙贵妃和朱予焕的关系有些僵硬,不过好在如今皇太子又回到了自家亲娘张太后手中,朱瞻基也就不必再有所顾虑。

朱予焕察觉到朱瞻基时不时就瞥向自己的眼神,只当做一无所觉,指着远处道:“爹爹,前面就是石门驿了吧。”

朱瞻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眺望,道:“是,再往北就是喜峰口。”

朱予焕回想一番,问道:“那咱们昨日路过的地方是遵化?”

朱瞻基微微颔首,道:“遵化自唐朝起便是冶铁之地,永乐元年时,你曾爷爷就在此处设厂采矿炼钢。”说到这里,朱瞻基笑道:“你在皇城里的那几座高炉和遵化相比可算不了什么,北方各处所用的农具,有不少都出自遵化。”

朱予焕眼前一亮,道:“当真是圣地,若是有机会能去看看就好了。”

这可是古代的重工业城市啊!能够大规模冶铁,不仅说明这里资源丰富,更证明这里有着当前时代最为精湛的技术!

“除却冶铁,朕记得遵化还有一处汤泉,不过这里到底是冶铁之处,远不如小汤山的行宫。”

朱予焕对小汤山倒是有点印象,不由笑了笑,却并未说话3。

“之后全军驻跸石门驿喜峰口,休整一日,继续东行。”朱瞻基吩咐完,身边自然有侍卫向下传话,通知全军。

不曾想父女两人刚到石门驿,守将已经遣人驰奏,兀良哈贼寇侵边,已入大宁,显然是要经会州南下,目的地大抵也是遵化等地。

朱予焕迅速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大宁距离遵化有四百里左右,喜峰口又在遵化的北面,两地约摸着也有四五十里,也就是说如今他们和兀良哈的距离仅有三百多里。朱瞻基巡边出发至今也不过七日,兀良哈未必打探到了什么情报,应该只是趁着入冬前南下劫掠,以便过冬,未曾想过这里会有皇帝的巡边大军,可谓敌寡我众,正好上去一顿痛扁。

朱予焕心里有了底,偷偷一看,朱瞻基果然眼前一亮。

朱瞻基正想要表现自己的文武兼备,好嘛,兀良哈这不是撞枪口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