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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贤妃接连有孕,宫中上下顿时喜气洋洋的,其余的妃嫔们不由都有些眼热,更是向朱瞻基抛出了橄榄枝。

这两位都不能侍寝,孙贵妃身体不适,陛下为了国事不便宿在贵妃身边,贤妃如今也怀孕两月,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这下总该轮到她们这些妃嫔了吧?

朱瞻基倒是也欣喜宫中一次性有了两件大喜事,只是真让他每日都见这些妃子,他自己也觉得头大,最后还是到了胡善祥宫中躲清净。

妃嫔们自然是不敢从皇后宫中抢人的,且坤宁宫与前朝更接近一些,朱瞻基做什么都方便。

算来就是还在东苑做太孙的时候,这夫妻二人也没有这样朝夕相处的时候。

于胡善祥而言,只是有些不习惯,可以忍受,但对于朱友桐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先前朱瞻基偶尔来一次,朱友桐还能时时偷懒,但朱瞻基常驻坤宁宫,朱友桐就再也没有了犯懒的理由,只得乖乖地被朱瞻基督促学习。

朱瞻基看着朱友桐的大字,不由面露欣慰,道:“总算有个字形了。”

朱友桐偷悄悄撇撇嘴,随后煞有介事地说道:“万事万物讲究顺其自然,不能强求,皇爹爹怎么不明白呢?”

原本在绣花的胡善祥闻言立刻打断道:“好了,胡说什么呢?怎么还和你爹爹斗嘴?写完就快出去玩吧。”

朱瞻基被朱友桐的话逗笑,并不在意,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如今到了秋收的时候,你姐姐跟着你五叔一起,带着务农寺的官员去丰润一带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这些歪理可没人叫好。”他说完也有些纳闷,道:“你姐姐从出生起便总比别人快一步,是天生的勤奋,怎么到了你这里,整日就想着偷懒。”

朱友桐理直气壮地说道:“因为姐姐害怕皇爹爹呀。”

朱友桐这话一出口,殿内一片寂静,胡善祥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心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只觉得一颗心似乎被揪紧了。

她自然是知道,朱予焕怕的是朱瞻基翻脸无情,朱瞻基杀得了叔叔,难道杀不了女儿吗?如今这样的平衡究竟能持续多久,谁也说不准,一旦朱瞻基真要动手,朱予焕还能造反不成?

“害怕?”朱瞻基面露微笑,问道:“你姐姐胆子最大,怎会害怕?”

朱友桐认真地说道:“皇爹爹是天子,从小能文能武,姐姐是害怕自己若是不努力便不配做爹爹的女儿。姐姐虽然坚强,可是姐姐也是小孩子啊,当然担心皇爹爹有了弟弟就不要自己了,所以才多加努力,其实姐姐比我还要粘着娘呢,只是皇爹爹不知道而已。”

朱瞻基微微一愣,回想一番,他似乎从来没有在长女的身上看出过一丝恐惧或愤怒,原来平日里都忍着。

想到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般,朱瞻基心中难免多了几分不是滋味。

朱瞻基幼时便跟随太宗身边,也知道自己肩上担负着讨皇爷爷欢心的责任,为父母、为自己、为兄弟姐妹,一言一行都不能有丝毫差错,心中再多的想法也无处倾诉,便是有怨言也深埋心底。

他自然明白,自己常将女儿带到皇爷爷身边,何尝不是让她从小便学会讨好长辈。

只是不知不觉间,他竟然也重蹈覆辙。

朱友桐见朱瞻基不说话,只是道:“嘉嘉宫里养了两只小兔子,我去看兔子了,明日再交课业给皇爹爹。”说罢便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了。

胡善祥瞥见朱瞻基神情,心中这才一松,她挥挥手屏退宫人,这才道:“不过是桐桐的几句胡话而已,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朱瞻基却摆摆手,他望着胡善祥许久,还是开口问道:“皇后,你心中是不是有怨?”

胡善祥垂下眼睑,与他对视片刻,道:“怨又如何呢?于事无补,妾身能做的不过是遵循册封旨意上的‘恪遵妇道,恭顺以事上,勤俭以持身,惇柔嘉之令仪,崇雍睦之懿德’1,尽平白享受这荣华富贵应有的职责罢了。”

朱瞻基看出她说这些不过是场面话,叹息道:“你还是不愿意和我说一句真心话。”他看向胡善祥,道:“朕最厌恶的便是你这副从不说一句真心话的样子。”

胡善祥沉默良久,朱瞻基本以为她不会再说话,正要起身,胡善祥却侧对着他坐下,望着屋内挂着的那副“持躬淑慎”的大字,反问道:“陛下心中难道没有怨吗?”

朱瞻基侧过头看向她,只见胡善祥的手正紧紧抠着桌角,她轻声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朱瞻基不由一怔,道:“你……”他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怒意,道:“既然如此,你入什么宫!你若是不入宫……”

胡善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道:“陛下或许是忘了永乐十五年正月壬寅的事情……若是贵妃在这里,必然会明白妾身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的。”

朱瞻基愣了愣,这才依稀从往事中想起什么,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那时胡善祥初到应天准备受封太孙正妃,自然要先行拜见皇帝与太子、太子妃。按理说两人理应见面,只是朱瞻基心中有气,一开始并未出现,躲在东宫园内和彼时只能屈身为嫔的孙梦秋见面。

待到他慢条斯理地要见胡善祥的时候,胡善祥已经身体不适先行出宫了。

朱瞻基便对这位未来的太孙妃愈发没有好感。

只是如今胡善祥开口,朱瞻基却依稀想起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往事。

那日还是太子妃的张太后和他说“胡家三娘去园子里转了一圈便有些不适,兴许是园中的花儿粉儿不对,之后让人换一换吧”。

胡善祥轻声道:“陛下心中的故人也好、发妻也罢,从来就不是妾身,即便妾身尽力想要补偿,于陛下和贵妃而言,也不过是惺惺作态、虚情假意罢了,陛下又何必在妾身面前求真呢?”

朱瞻基既不愿继续想下去,也不想在坤宁宫中呆下去,起身道:“贵妃这一胎若是皇子,将来必然要继承大统。”

胡善祥面不改色,道:“只要陛下能让焕焕与桐桐出宫、平安一生,妾身可以上表自请废后,保全陛下和贵妃的声名。”

她的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

朱瞻基冷笑一声,道:“你想得倒是好,说是保全,可史书会如何说,朕难道不清楚吗?”

“只要陛下答应我的请求,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朱瞻基冷冷开口道:“你能做什么?不过是个深宫妇人而已。”

胡善祥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她看向朱瞻基,道:“陛下说的是。”

朱瞻基与她对视良久,明明听到她一如既往的恭顺回答,却分明从她的眼中看出了否定的答案,他再也按捺不住怒气,拂袖离去。

外面的宫人因着怒气冲冲离去的皇帝跪倒一片,许久之后才有人进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今日的晚膳……”

胡善祥一手扶着桌子,放缓了声音道:“不必为陛下准备,也不必为我准备了。”

宫人大着胆子看向胡善祥,见她面色苍白、摇摇欲坠,急忙对其他人道:“快去请太医来为娘娘看诊,再让人给公主送信!”

朱瞻基原本想着去孙贵妃宫中,但想到朱友桐和朱含嘉两个孩子也在,只能转道去了吴妙素宫中,吴妙素原本在写家书,听到宫人禀报,急忙起身迎接朱瞻基。

朱瞻基瞥了一眼她桌上的纸,放缓声音问道:“在给家中写信?”

吴妙素让人将信纸收了起来,笑道:“是,妾身的弟弟如今还在行伍中,妾身想着天气开始有些冷了,便写信让他加衣。”她偷偷打量朱瞻基,见他还有些面红耳赤,便隐约猜到他许是动了肝火,近来皇帝常在坤宁宫休息,那他的动怒对象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朱瞻基哪里记得她的弟弟是做什么的,只是笑着说道:“待到你诞下皇嗣,便将他调回京中,你们也好姐弟团聚。”

吴妙素刚要起身谢恩,朱瞻基已经让她坐下,吴妙素只拭泪道:“妾身多谢陛下恩典。”

“妙素,你以前是跟着胡尚宫的女官,也曾跟在皇后身边照顾过一段时间,对吧?”

吴妙素喉头一紧,心中警觉,面上却仍有泪痕,柔顺道:“是。胡尚宫曾经教授妾身女官之职,妾身也曾留在东苑照顾牡丹。”

朱瞻基紧紧地盯着她,开口问道:“你觉得皇后是个怎样的人?恭敬?可依朕看,皇后看似恭敬,可她心里谁都不服,连对着朕也是如此。更不必说她心思幽深,平日里看着温柔可亲,实际上拒人于千里之外……”

吴妙素微微一愣,没想到朱瞻基问的竟然是这个,不仅如此,还对着她这个妃嫔大吐苦水,可见是对皇后怨言不小,丝毫不顾及这样会让皇后丢了面子。

也不知道帝后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竟然惹得朱瞻基这样大动肝火。

吴妙素思索片刻,还是诚恳地说道:“皇后娘娘有一颗仁爱之心,于六宫妃嫔、天下百姓无愧,上至朝廷重臣,下至寻常百姓,有哪个会说娘娘一句坏话呢?”

朱瞻基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道:“皇后确实是个好皇后。”

吴妙素见他面露悻悻之色,想起胡善祥对自己的嘱托,接着说道:“皇后娘娘千好万好,唯独有一点不好。”

朱瞻基没想到她竟然话锋一转,说起了皇后的不是,便开口问道:“皇后哪里不好?”

“皇后娘娘为了尽职,委屈自己和两位公主太多。”

朱瞻基听完笑了一声,道:“你倒是会替她说话。皇后尽忠职守,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

吴妙素接着说道:“先前妾身在东苑伺候时,私下见公主日夜不歇,不是苦读便是习武,若皇后娘娘如同妾身一般是普通妃嫔,只需一心一意讨好陛下即可,何必让公主这般辛劳呢?”

朱瞻基微微一愣,不再言语。

吴妙素察觉到他那一丝愧意,道:“虽然皇后娘娘对妾身多有照拂,但妾身所说也并非虚言。贵妃娘娘对常德公主管束严格,但也未曾下过狠心,让常德公主与顺德公主一般劳累,就是放在民间,也没有哪家舍得让孩子受苦的。”她抚了抚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道:“尤其是妾身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子,便更觉皇后娘娘太过苛求自己和两位公主。皇子也好、公主也罢,身上都有陛下的血脉,不论是陛下还是妾身,又哪里舍得他吃苦呢?”

朱瞻基一怔,想起胡善祥所说的话,苦笑道:“是啊,她天生的冷心冷情,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对朕也从未有过丝毫期望,只想着这两个孩子能够靠着自己活在这世上就好,其他的又有什么在乎的呢?”

吴妙素仿佛未曾听懂皇帝的言外之意一般,只是继续道:“皇后娘娘对自己便更不必说了,一年三百六十日,何曾松懈过一日?若不是徐娘子入宫为皇后娘娘看诊,妾身都不知道皇后娘娘凤体不佳……换做是宫中任何一个妃嫔,也没有像皇后娘娘这样弃自己于不顾的。”

朱瞻基自诩后宫安宁,几乎从不过问宫中的事情,今日仔细想来,胡善祥确实从未让他操心过后宅的安宁。

便是张太后掌管的后院,也不像这样风平浪静。

朱瞻基自然是知道,母亲有时也是故意让妃嫔们挑事,自己再来平事,如此才能彰显她这个正妃的重要性。

胡善祥却从不这么做。

吴妙素见朱瞻基若有所思,对旁边的宫人招了招手,待宫人端来托盘,上面正是一只暖耳,她递到朱瞻基面前,笑道:“陛下试试这个。”

朱瞻基回过神,接过吴妙素递来的暖耳,摩挲着毛料调侃道:“这料子摸着一般,难不成是有人糊弄你?”

吴妙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陛下忘了,这是先前公主送您的獐子皮,只是当日忙着庆贺贵妃有孕,内官们便随意整理分发,妾身见这獐子皮的颜色不错就要了过来,想着陛下和公主看了都高兴,也是妾身借花献佛呢。”

朱瞻基轻咳一声,这才将那暖耳戴好,对吴妙素问道:“怎么样?等到天冷了,朕便换上。”

吴妙素笑眼盈盈,夸赞道:“正配陛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