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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正殿,张皇后与四人对视一眼,这才缓缓开口道:“有劳你们了。”

早在朱高炽吩咐的时候,四人便已经明白皇帝的身体恐怕是不行了,能够支撑着说完遗诏内容便已经算是尽力了,而四人身为最后被召见的大臣,自然要替皇帝起草遗诏,及时给皇帝过目。

因此张皇后一发话,四人便各自去准备了。

朱予焕目送四人离开,这才看向自家奶奶,小声问道:“奶奶,要不然我先回坤宁宫吧?”

朱高炽驾崩那就是一眨眼的事情,朱予焕也就不指望着自己能够回东宫了,现在回坤宁宫还能少点麻烦……

张皇后还未说话,不远处就已经有个内官通传,道:“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来了,说要面见皇爷……”

朱予焕不由感慨郭贵妃的消息传播速度未免也太慢了一点,这边朱高炽和张皇后连她的未来都商量好了,郭贵妃才跑到朱高炽面前……

但转念一想,郭贵妃屡次劝朱高炽保重身体,应该也早就对朱高炽的身体状况有所预料,结果现在才跑到乾清宫,说明在此之前,郭贵妃大概率对朱高炽和乾清宫的情况一无所知,必然是朱高炽和张皇后其中一人封锁了乾清宫的消息,依朱予焕判断,这个人大概率是张皇后。

张皇后摆摆手,道:“陛下正在休息,不见任何人,让她退下吧。”

“是。”

内官刚刚出去转述张皇后的话不久,郭贵妃就已经带着一众宫人们快步走了进来,他们之中虽然面露恐惧之色,但还是坚持护着郭贵妃,足见忠心。

而郭贵妃原本以为是朱高炽拦着自己,没想到张皇后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不由面露惊讶之色。

天气本来就闷热闷热的,两个女人对上视线之后,整个院内的气氛更是压抑,张皇后身边没有带任何宫人,只朱予焕一个人,她立刻站到自家奶奶前面,一副打算扞卫张皇后安危的样子。

郭贵妃见状冷笑一声,道:“皇后娘娘没了宫权,怎么还敢随意下旨呢?若是陛下追究……”

张皇后不卑不亢地反问道:“陛下正在休息,不会召见任何人,郭贵妃却擅自闯入,这难道不是违抗圣意?若是换成其他人,恐怕早就人头落地了。”

郭贵妃环视院内一圈,见宫人们都守在殿外,整个宫内寂静一片,依稀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咬咬牙,终于沉声道:“皇后娘娘这样带着郡主火急火燎地跑来,难道不是意图矫旨吗?”

这罪名极大,即便是皇后也承受不住,只是郭贵妃以为是张皇后抢先一步控制了乾清宫的消息,却没想到张皇后的效率早就高到将大臣也传唤入宫了。

毕竟张皇后往日里最重体面,出行都有皇后舆驾,只要看到舆驾便能断定张皇后的行动,谁知道张皇后这次竟然只带了朱予焕前来,几乎没有什么动静,若非郭贵妃在乾清宫的人太久没来传递消息,郭贵妃恐怕还不知道张皇后已经在乾清宫主持事务了。

看到她这样试图争论,又想起刚才朱高炽只是帮她说了几句话便弃卒保车的情况,朱予焕更有些同情她了。

张皇后闻言不以为意,只是道:“是吗?陛下已经召大臣入宫拟诏,这难道也是我可以左右的吗?”

郭贵妃愣了愣,显然是没有想到速度竟然这么快,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底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她勉强开口问道:“是吗?我怎么没有见到大臣在呢?莫非是皇后娘娘在诓骗我?倒是皇后娘娘您,手中并无治理六宫的权力,却贸然跑到乾清宫,这样的事情若是传出去……”

尽管她嘴上依旧没有服输的意思,但语气已经没有了最开始的气势汹汹,反而多了几分不确信,连她的威胁都因此变得有些可笑。

朱予焕见状开口道:“皇爷爷下旨召大臣入宫,如今正在偏殿拟旨呢,贵妃娘娘若是不信,去偏殿一看便知。”

她实在是不想再看郭贵妃继续辩下去了,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

郭贵妃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答案,但是亲耳听到朱予焕这个小孩子都这么说,她的脸还是慢慢涨红,许久之后才开口道:“我现在就要面见陛下!”

朱予焕立刻明白了郭贵妃的想法,无论张皇后说的是真是假,朱高炽这个皇帝就是最佳人选。若张皇后说的是假话,只有朱高炽这个皇帝能够拆穿。若张皇后说的是真话,那求见朱高炽兴许可以保住自己一命。

朱予焕看了看张皇后,她身边就朱予焕这一个人,其他的宫人又都是乾清宫宫人,不方便随意使唤,要是郭贵妃真的硬闯,朱予焕一个晚辈确实不太好拦。

况且还有外臣在,皇家家事弄成这副样子,万一传出去岂不是惹人耻笑?

郭贵妃已经顾不得这些,只是快步向前走,不打算再搭理张皇后。

张皇后站在那里,看着郭贵妃走上前来,却忽然开口道:“谭氏乾清宫侍候的事情,贵妃似乎还没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郭贵妃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件事,停下脚步冷笑一声,沉声道:“谭氏自从侍候陛下开始,膝下一直没有子嗣,太祖旧制,无子嗣的妃嫔要殉葬,她想求个子嗣又有什么不对的?”只是她说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自觉地流露出了片刻心虚。

张皇后冷笑一声,道:“孝期让谭氏贴身侍候,传出去让别人如何评判?陛下的身体变成如今这样,最要紧的就是李时勉上的那道折子1,若非你怂恿谭氏,怎么会有今日之事。”

郭贵妃被她冰冷的目光扫过,身体微微颤抖,许久之后才道:“谭氏入乾清宫,只凭她一个人能行吗?”

张皇后扬起下巴扫视她,道:“不凭你,还能凭谁?”

两人都深知那个人是谁,郭贵妃哽在当场,双眼通红,恨恨地开口道:“皇后娘娘说的是。”

朱予焕一怔,立刻明白了两人话语之下潜藏的深层意味,原来张皇后是在玩阳谋。

如同郭贵妃所说,谭氏能进乾清宫的门,总不能是也像郭贵妃今日这样硬闯进来的吧,那个时候朱高炽可还没有病重呢,而郭贵妃向谭氏提议确有其事,她自然是最好的背锅人选,而这口锅一旦背上,郭贵妃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张皇后的手放在郭贵妃肩上轻轻地拍了拍,像是安慰一般低声道:“本宫生辰那日,贵妃敬的酒闻着醇香,不知道是哪里得到的好酒?”她见郭贵妃不说话,接着问道:“不是原本要让我喝的吗,不曾想却被陛下抢先一步饮下2……贵妃怎么不说话了?”

郭贵妃身体微微颤抖,她轻声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那酒里没有剧毒,但想必你也在里面放了些东西。”张皇后冷笑一声,轻声反问道:“若是让其他人知道,你和郭家又罪该如何啊?”

听她提起“郭家”,郭贵妃怒目而视,咬牙切齿地说道:“我郭家世世代代深受皇恩,效忠陛下、一心报国,不是你三言两语便可以轻易挑拨的。更何况你空口白牙又有什么证据?”

张皇后却对她的威胁丝毫不以为意,从容开口道:“我挑拨?那要看满朝文武是怎么想的了……到时候不仅是你,还有郭家,恐怕都会迎来灭顶之灾……即便新帝手下留情,百官会放过你们吗?只内阁的几位便不会轻饶你郭氏一族。”她指着朱予焕,轻轻一笑,道:“锦衣卫指挥使塞哈智是我孙女的师傅,你的证据,我要多少有多少,昔日不取是昔日,今日我唾手可得”

朱予焕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一步,但还是顶住了郭贵妃像是要吃人的目光,抬了抬眼皮,目光迎向她。

乾清宫内一片死寂,只偶尔传来几声不祥的鸟鸣,郭贵妃浑身颤抖,像是终于放弃挣扎的猎物,她颓然开口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张皇后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像是一尊高高在上的佛像,俯瞰着渺小可悲的众生,她轻声道:“只要你愿意殉葬,我会善待你的儿子们,保你满门性命无虞3。”

郭贵妃似乎是没想到张皇后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许久之后才开口问道:“为什么……陛下也什么都没有说吗?”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张皇后,像是在祈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张皇后只是望着她,一言不发,但那沉默便已经代表了太多。

朱予焕看到郭贵妃的双肩轻轻颤动,却已经没有了再闯进去的勇气,心底不免有些感慨。

至少郭贵妃也明白,这样的争斗至死方休,只有她们两人中的一人死了才有可能终止,换成任何一人胜利,都不会轻易放过另一人。郭贵妃虽然心机手腕一般,用的方法更是愚蠢无比,可她至少能够狠得下心。

朱予焕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太过缺乏这种决断力。

郭贵妃望着紧闭的殿门,再次看向张皇后,道:“张双仪,我要你对天发誓,若是我殉天后你没有善待我的母族和儿子,你的血脉世世代代短折而死!”

朱予焕没想到郭贵妃开口竟然是发誓,若非古人信奉此道,恐怕张皇后也不会搭理这句话。

毕竟这“善待”本身就是个伪命题,郭贵妃这个母亲死了,她的三个儿子就是活得再好,也永远失去了母亲,又何谈“善待”呢?

张皇后淡定应声道:“贵妃,你如今是真的神志不清了,你胆敢诅咒皇家血脉?”

“我在你手中的把柄还少吗?”郭贵妃嗤笑一声,惨淡开口道:“更何况我咒的是你,只要你答应我,我今晚便一条白绫抹了脖子。”

“我答应你。”

郭贵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指着朱予焕道:“好,到时候你让她来看着,我郭令荣言出必行、绝不反悔。”

朱予焕瞪大眼睛,转头看向张皇后,道:“奶奶……”

不是……怎么还有她的事儿?

张皇后的神情格外冷酷,轻松答应:“好啊,我不牵连你的家人,但你若是违反誓言,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郭贵妃闻言扯出一个笑容,像是被牵住的之人一般,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竟然笑出了声,指着张皇后道:“你还是那副样子,虚伪!装作贤妻良母,不过是为了你的那点权力罢了!”她转过身,看着灰败的天空,边笑边走下台阶。

若不是乾清宫地盘大,郭贵妃这样大笑,恐怕早就被偏殿拟旨的几人听到了。

张皇后看着那个失败离去的背影,嘲弄道:“你又怎么会明白权力意味着什么呢?唯有权力才能保护自己。”

朱予焕一愣,忍不住问道:“奶奶……你没事吧?”

“永乐十二年,我的癸水十月未来,太宗爷命太医为我诊治,却被她谣传我是身怀皇孙,他更是不准太医为我开药,一定要我‘诞育皇孙’,嫁为人妇十几载,我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竟还抵不过一个腹内血瘤……若非太宗爷坚持,我恐怕早就没命了4。”张皇后似笑非笑,声音里却满是悲哀与嘲讽,喃喃自语道:“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护不住的太子妃、皇后,当了又有何用?不过是天下人的笑柄罢了,嫁入天家,命中注定躲不过是是非非,倒不如硬下心肠过这一生,反倒福禄圆满。”

听完她的话,朱予焕不由默然,许久之后才牵起张皇后冰冷的手,道:“奶奶,你有自己,何须他人。”

“是啊,我有自己,何须他人?”张皇后垂眼看向朱予焕,她弯下腰,双手按在朱予焕的肩膀上,低声道:“今晚替奶奶去看着她,等她真的殉上你再回来。”

朱予焕对上张皇后满是血丝的眼睛,又看了看不远处正在等着皇帝驾崩的众人,最终还是点点头,道:“焕焕明白。”

如张皇后所说,生在皇室总要面对这些,她确实无法躲避,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躲?

不过能像张皇后这样连子孙后代都无所谓的人,确实是古今少有。

察觉到朱予焕有些踌躇的目光,张皇后却一笑,似乎是如释重负,她开口问道:“你是怕贵妃的诅咒?”

朱予焕诚实地摇摇头,道:“焕焕倒不怕这个。”

老朱家的皇室血脉,短命的不在少数,她有什么好怕的?有这时间不如多练几套太极拳呢……

张皇后摸了摸她的头,道:“当初我不知道在心中念了多少次,可没有一次成真的,若信这咒盟言,早死的绝门户。”

朱予焕一怔,抬头看向张皇后,面露惊讶之色。

一时间不知道这句话用在这里算不算一种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