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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予焕到坤宁宫的时候,张皇后正坐在那里捧着本册子看得津津有味,若不是听到了宫人的通传,只怕张皇后仍旧爱不释手。

朱予焕行礼过后照常拍马屁,道:“奶奶一早就在看书,当真勤勉,焕焕更应该向奶奶学习了。”

张皇后闻言不由笑出了声,道:“你个小丫头倒是嘴巧,我可不是在看书,看戏文呢。”

得到意料之外的回答,朱予焕有些莫名其妙,开口问道:“看戏文?”

张皇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如今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是郭贵妃打理,我乐得清闲,也就只能看看戏文打发时间了。”

朱予焕瞄了一眼那本戏文的封面,只见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她心里便隐隐猜测,那册子恐怕并不是所谓的“戏文”。

张皇后见她不说话,不由一笑,道:“今日不是该照常去听讲吗?怎么跑到奶奶这里了?”

朱予焕原本确实想着要和张皇后告知吴妙素的事情,可是这其中牵扯到了胡善围留下来的可靠的女官,有了这层关系,朱予焕也不敢对张皇后大大咧咧和盘托出,万一张皇后也卸磨杀驴,她岂不是作茧自缚吗?

风平浪静的时候,大家自然是相亲相爱一家人,可要是东窗事发,那换成是谁都六亲不认……

张皇后冲着不远处的宫人们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这才开口问道:“难不成是因为妙素的事情?”

朱予焕顺水推舟道:“是……焕焕不明白……”

张皇后有些好笑,道:“焕焕,你母亲被选入宫中,一是因为钦天监有言,二是因为她品行纯良,没有太多花花肠子。而孙次妃十岁入宫,养在奶奶膝下,你爹爹更是奶奶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奶奶比你更了解他们两个是怎样的人。”

朱予焕听了有点纳闷,想着自家爹再怎么说也是奶奶的亲儿子,怎么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在夸他?

张皇后像是在回忆什么一样,道:“你爹爹小时候和你是一模一样,奶奶以前忙于在太宗爷与仁孝皇后面前恭敬侍候,他则费尽心思学那些骑射,每日跟在他的皇爷爷身边。”

朱予焕眨眨眼,这才明白张皇后的意思。

原来是说她和她爹一样从小就有心机……

张皇后见她眼巴巴地站在那里,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术’本无色,是用‘术’的人如何使用赋予了‘术’黑白。在皇家,心思多不是坏事,最重要的是要看这个人的心思是不是往正道上用。”她的目光望向远处,许久之后才说道:“吴氏是以宫女身份入宫,虽然考取女官,但到底身份差了一截,若是之前,奶奶是不会选她去伺候你爹爹的,可是她身份低微也有一个好处,那便是需要依靠你娘,焕焕,你能明白奶奶的意思吗?”

朱予焕早就从吴妙素的表现中明白了这一点,让她更加疑惑的是张皇后既然已经查过吴妙素的身份,怎么会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挑吴妙素呢?

张皇后捏了捏她的脸颊,道:“焕焕,你知道为什么当初你皇爷爷屡屡替汉王、赵王求情吗?”

朱予焕摇摇头,道:“不明白。”

张皇后微微一笑,道:“因为只有这样,汉王和赵王这两个蠢蛋才能明白谁是真正能够保住他们的命的人。当你知道一个人远胜于你的时候,纵使你心中厌恶,也只会感到恐惧,难以真正反抗。”

朱予焕在心底哇了一声。

这还是个养猪局……

“有奶奶在,那吴氏也不敢做什么。”

朱予焕思考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奶奶为什么这么相信我呢?”

张皇后笑意更甚,道:“焕焕,你是个聪明孩子,你应该知道,即便未来你下嫁驸马,可你终究是咱们皇家的公主,只有大明好,你和你的母亲、妹妹才能好。既然如此,奶奶为什么要浪费你的天赋,让你平庸地长大呢?”

朱予焕和她对视许久,对自家这位奶奶的运筹帷幄心悦诚服,道:“焕焕明白了。”

身为郡主的朱予焕在这个时代确实无法违背自己的出身和阶级,而这个时代同样也限制了朱予焕能够拥有的权力,不出意外的话,朱予焕最多也就只是个聪慧不逾矩的公主罢了。身为未来天子的姐姐,她完全可以依靠这份聪慧让自己同夫婿子女的未来安稳无忧,这也注定了朱予焕出嫁后就是个需要顾忌家族利益的“外人”。

张皇后既能发挥朱予焕的最大效用,又能控制朱予焕的权力范围,还能让朱予焕这样一个“土生土长的明朝女子”心怀感恩。

尽管朱予焕自己和张皇后认为的“朱予焕”不同,但还是佩服张皇后这算计的能力,算到这个地步,张皇后确实值得钦佩。

祖孙二人说话间,外面守着的宫人已经快步走了进来,通报道:“娘娘,贵妃来了。”

张皇后脸上依旧带着笑意,道:“快让她进来吧。”

“是。”

郭贵妃走进正殿,她扫了一眼旁边的朱予焕,这才行礼道:“妾身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安康。”

朱予焕也跟着乖乖行礼,道:“焕焕见过贵妃娘娘。”

张皇后温声道:“快起来吧,你这些日子一直忙着处理宫务,想必头疼得很,怎么有空闲来我这里的?”

朱予焕对此倒是有所耳闻,自从郭贵妃接手宫务,这后宫之中倒是热闹非凡,人人都知道贵妃得陛下青睐,自然是对郭贵妃趋之若鹜,一时间郭贵妃这边烈火烹油、繁花似锦。

不过郭贵妃倒是十分谨慎,见到这样的场面,却没有一时间失了分寸,打理宫内事务面面俱到,没有分毫差错不说,对张皇后比往日还要毕恭毕敬。

朱予焕原本还有些疑惑,毕竟按照郭贵妃的性格,大概率不会如此低调,但转念一想,郭贵妃的目的便是顶替张皇后的位置,如今已经接手了宫务,自然要向朱高炽这个皇帝展示一下自己的温柔贤淑和利落能干,表明郭贵妃也有成为一国之母的潜质,当然不能肆意张扬。

郭贵妃笑道:“听闻皇后娘娘的头风渐渐好转,陛下龙颜大悦,说是要大办宴席为皇后娘娘庆生呢。”

朱予焕略微思索片刻,很快明白了朱高炽的意思。

他褫夺皇后管理后宫的权力是为了敲打张皇后,免得她做出皇后不该做的行为,可在外人看来,就是朱高炽无端责罚了张皇后。如今跟着朱高炽的大臣们大多是东宫旧人,和朱高炽相识多少年、就和张皇后相识多少年,自然是不希望帝后不睦。所以朱高炽必须有所反应,免得这群大臣们又开始公然替皇后上表。

张皇后显然也明白这一点,笑呵呵地开口道:“陛下也是,不过是个生辰罢了,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呢?”

郭贵妃柔声道:“皇后娘娘的千秋怎么能算小事呢?更何况陛下也说要借娘娘的千秋为太子殿下送行,自然是应该好好筹办的。”

朱予焕不由暗自腹诽,自家爷爷有时候还真挺抠,一场宴席还要送两个人。

那营国夫人说接进宫就接进宫,金尊玉贵奉养着,也没见他把彭城伯夫人(张皇后母亲)也接入宫中啊。

张皇后见她这样,也不再拒绝,只是道:“既然如此,就有妹妹费心筹办了。”

她这样和颜悦色地称呼郭贵妃“妹妹”,一时间把郭贵妃和朱予焕都看愣了,两人虽然心意不通,却不约而同地有了一种“该不会要发生什么吧”的感觉。

郭贵妃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急忙道:“娘娘也太客气了些,这都是妾身分内之事,何来费心呢?”

两个人又客套了好一会儿,郭贵妃这才离开。

只是看她脚步匆匆的背影有些踉跄,明显还是在怀疑张皇后是不是还有后手。

待到郭贵妃离开,朱予焕这才开口道:“贵妃娘娘倒是尽心尽力……”

怎么说也是展示业务能力的关键时刻,郭贵妃这么尽心尽力倒是也可以理解。

张皇后冷笑一声,反问道:“尽心尽力?贵妃自己都说了,陛下发话,宫人们早就把事情都办妥了,哪里还用得着贵妃动手呢?”

听她的语气夹枪带棒的,朱予焕讪讪一笑,道:“宫人们也不过是奉命而为罢了……”

张皇后重新拿起桌上的戏本子,似笑非笑地开口道:“是啊,奉命而为……”

朱予焕瞥见她嘴角那一抹笑意,想着自家奶奶在宫里应该也有自己的人,她试探地开口问道:“难不成贵妃要在宫宴上给奶奶难堪?”

张皇后哼哼笑了一声,道:“这么多年相处,我能不知道她吗?她啊,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奇怪。”

朱予焕嘻嘻一笑,夸赞道:“以奶奶的智谋,她就是有什么计划,奶奶都能随手化解。”

“去吧,既然问清楚了,专心去听课,不要再到处乱跑了。”

朱予焕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怀恩见朱予焕出来,赶紧跟了过来,直到离了坤宁宫,怀恩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郡主已经和皇后娘娘说了……?”

朱予焕摇摇头,道:“奶奶已经全部知道,我们多虑了。”

怀恩这才松了一口气,有些羞愧地开口道:“是奴婢未曾想到,以皇后娘娘的谋划,怎么会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呢。”

朱予焕摸了摸下巴,道:“走吧,既然已经请过假,就在家里读书吧。”她转头看向怀恩,开口道:“怀恩,我教你读书识字。”

怀恩微微一愣,有些惊喜地应了一声:“是。”

先前朱友桐开蒙,朱予焕担心妹妹偷懒,因此陪读了一段时间,加上之前她自己开蒙用的书,应该足够已经简单读书识字的怀恩用了。

朱予焕随手一翻手中的书页,抬眼看着站在门边捧着书勤勤恳恳默读的怀恩,忍不住开口道:“你在屋内坐着读吧。”

怀恩有些不好意思,道:“本就是占用侍候郡主的时间读书,怀恩怎能坐下……”

朱予焕眨眨眼,她捧着书走到门框边,学着怀恩的样子简单读了几句,道:“嗯……站着读是比坐着读有精神。”

怀恩正有些诧异朱予焕的动作,她已经开口问道:“怀恩,你说女子就一定要屈居人下吗?”

怀恩微微一愣,摇摇头道:“自然不是的,怀恩读书虽然不多,但也知道,古时有许多才女巾帼,可见女子之身亦能开创一份事业。”

只是要付出比旁人更多的辛苦,也不得不面临比旁人更加严苛的世界。

日光落在庭院地砖上,翠绿的地锦正顺着墙面不断向上攀缘,探出柔弱的触角,却又格外牢固。

朱予焕轻叹一声,明白怀恩的言外之意,她靠着门框的身体缓缓下滑,直到蹲坐在地上才终于停下。

张皇后虽然有意培养她,但说到底也只是为了让她能够成为一个对未来的皇帝“有用”的人。至于张皇后对朱予焕本人到底有几分感情,朱予焕实在是不愿意去猜。

这个时候她倒是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家母亲总是对皇家的人敬而远之,连朱瞻基也不例外,和这样的人相处如果想得太深实在太累,且也太伤人了。倒不如像郭贵妃和孙梦秋那样,不去细想反而幸福,又或许正因如此,朱高炽和朱瞻基才会对她们这样宠爱。

若是让其他宫人看到了朱予焕这副样子,定然要大吃一惊,毕竟这位郡主是文武兼修的大忙人,每日只能见到一片衣角,即便有空闲见面也都是乐呵呵的样子,何时见过她这般垂头丧气?

怀恩跟着她一起缓缓蹲下身子,有些担忧地注视着朱予焕。

许久之后,朱予焕才低声道:“可是我喜欢做女子,更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怀恩不由一怔,他想要开口,最后却只是轻轻触碰织金的裙角,不过一瞬便收回了手。

“郡主现在这样……很好。”

朱予焕和他对视一眼,露出一个笑容,将脑内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部抛却,开口道:“那用过午膳之后我们一起去暖房吧,今日工匠又该来了。”

怀恩见她似乎有所释然,也跟着轻松许多,应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