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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天色尚未明亮,洪映蓉已经梳洗妥当。

她年纪已近五十,但是养尊处优,又无烦心之事,虽然眼角已有细纹,但仍不显年纪,体态娴雅。

从般若堂出来,领着赵嬷嬷、含巧以及两位一直侍奉在侧、做事干练的老妈妈,一同前往祥云厅。

夜色仍旧笼罩四周,前厅的白色纸扎灯笼却照亮了一夜。

还未踏入院子,洪映蓉的耳畔就传来了姜书秀有条不紊地分派任务的声音。

“今日水陆道场的法事,一切照旧进行。”

停灵的最后一日已经到来,明日老侯爷的棺椁即将出殡,预计会有更多的吊唁者前来。

姜书秀因此又增加了一班仆妇专责茶饭事宜。

“明日出殡时设置的路祭棚也需着手布置了,所有管事和家丁都必须牢记,绝不能扰民。”

洪映蓉听着大儿媳姜书秀,事事周到无遗的安排,心中甚是满意,却也夹杂着几分愧疚。

作为侯门世子的夫人,她的表现确实让人无可挑剔。

然而在这完美的外表下,儿媳是否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回想起姜书秀在诏狱里那悲痛欲绝、神情恍若疯魔的一幕,洪映蓉心中的愧疚更深了。

一院子乌压压的人群里,一个眼尖的管事婆子突然瞥见了洪映蓉的身影。

她立刻恭敬地向洪映蓉行礼,这一举动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站在姜书秀身后的周妈妈也迅速捕捉到了她的到来,靠近姜书秀耳边,轻声提醒道:“老夫人来了。”

正翻过一页手里的花名册,若有所思的姜书秀,即刻放下手中的簿册,快步迎了上去。

她轻轻扶住洪映蓉,心中诧异,不明白婆母为何一大早就亲临此地,脑中百转千回,一时之间倒也找不出自己近日是否有何疏忽或错误。

不过脸色依旧从容平静,毕恭毕敬地说道:“母亲,来了。母亲,请坐。”说着挽住洪映蓉的手臂走向主位,小心翼翼地扶她坐下。

“老夫人,万安。”

底下人异口同声,声音齐整而恭敬。

洪映蓉微微点头,算作回应,目光在场中逡巡一圈,这才缓缓开口,“都起来吧。”

“你且忙你的,我只过来看看。”又对在身旁坐下的姜书秀,一脸和蔼的说道。

姜书秀微微欠身,其实刚才看着花名册,她心中还真有一桩事情,想当场给发落了。

自从停灵以来,内外院的管事、妈妈们和婆子们都各司其职,忙碌于各自的差事。

外院的男管事和家丁们,主要负责迎送往来的车马,职责颇为明确。

然而内院的事务却更为错综复杂。

尽管目前尚未有何明显纰漏,但在这几日中,已有人依仗自己是侯府的家生奴才,又积累了足够的资历,开始偷懒耍滑。

这种情况在大户人家中屡见不鲜,但姜书秀身边的周妈妈,每日负责对账,很快就察觉到有人趁机中饱私囊,做出鸡鸣狗盗之事。

在祥云厅每日清晨的议事会上,姜书秀并未直接点名,只是有言在先,有偷懒耍滑,监守自盗的,就趁早改了,既往不咎。

若是还心存侥幸不做悔改,之后一一查来,严惩不贷。

一些知道轻重的仆人,很快便把毛病改了,但仍有一些冥顽不灵的,见旁人小心做事,自己却越发摆出没有规矩的样子,显得事事能耐,甚至夜晚值班,还偷偷摆出牌九赌起钱来,这里头就有几人,最为行事恶劣。

姜书秀也不再迟疑,既然内院事宜由她掌管,就没有可顾忌的。

手中的簿册往茶桌上一放,周妈妈就得令上前一步。

“把赵五家的,还有库房的王婆子、李婆子,都给捆上了!”

话音一落,就从院外冲进来几个等候听令的家丁,各个膀大腰圆,孔武有力,手上是一大股粗麻绳,上来就将三人双手绞于身后,接着五花大绑。

几个婆子一时吃痛,又惊慌失措当即哇哇大叫。

“堵上嘴!”周妈妈伸手一指。

几人嘴里又被塞上破布,嘴里窜进难闻的气味,把周围的仆妇吓得连连后退。

洪映蓉注视着儿媳果断沉稳的神色,脑海中忽然闪现出前世的片段。

她依稀记得在老侯爷丧期时,儿媳曾毅然整顿府中下人,其中包括几位资历深厚的老妈子,甚至有一位是自己嫁过来时就侍奉在此的家生奴才。

那时,姜书秀不仅下令对她们打了板子,还打算将那位家生的老妈子发配到庄子去做苦役,而其他几人则要被送到牙行去重新发卖。

然而,那些人却是求饶到了自己的面前,当时几个老妈子苦苦哀求、痛哭流涕,洪映蓉一时心软,就由她做主轻微处罚了她们,结果是扣除了一个月的银钱,就此了事。

之后,洪映蓉还劝诫儿媳,考虑到老侯爷刚刚离世,处理事情时不宜过于强硬,积些功德。

姜书秀听后并未多言,反而在她面前恭敬认错,之后府中再有下人做出逾越之事,她都听之任之,罚上些工钱,草草了事罢了。

回溯往昔,洪映蓉懊悔得几乎想捶几下自己的脑袋。

真是老糊涂啊。

既然已经将家中管理的大权交给儿媳,就要让她言出法随,赏罚分明。

以前总听老侯爷说军令如山,不能朝令夕改,家中亦应如此,更何况侯府本就不是寻常人家。

现在,姜书秀依照府中的规矩对下人进行处罚,转头那些人又到洪映蓉这里苦苦求饶,到头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长此以往,侯府的规矩就会变得形同虚设,如同儿戏一般。

果不其然,被五花大绑的婆子们,挣扎着一起爬向洪映蓉,尽管他们口中被布条塞住,不能言语,但呜嗷低嚎之声,却透露出深深的痛苦与哀求。

眼疾手快的家丁们一把将她们拉住,以免她们冒犯到老夫人。

洪映蓉面色凝重地站起身,目光锐利,她先看了眼姜书秀,又在主位俯视整个院子的下人。

“既然府中执掌中馈的事已经交给少夫人了,那么内院诸事与我再无相干。”

“老侯爷新丧,更不应该出现不顾规矩败坏门风的事。”

“你们有些人,祖上就是侯府的家生奴才,更有的祖上也是跟着第一代的兴远侯在沙场出生入死过的,但是如今若是做出有损侯府的事,那几辈子的老脸,就是到我这里也做不得数。”

洪映蓉的话让姜书秀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从未想到,平日里看似柔弱心软的婆母,竟能说出如此刚毅果决的话来。

“母亲言重了……”姜书秀立刻跪下。

满院子的人也随之纷纷下跪,噤若寒蝉,一时间,整个院落陷入了寂静之中。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道理就在于此。接下来该如何行事,你就自己斟酌。但有一点,别为了给我留情面就对她们过于纵容。”

“是,儿媳谨记婆母的教诲!”姜书秀恭敬地回应。

老话说的好,管家三年,猫狗也嫌,她是年轻媳妇,又未生下一儿半女,平日里有多少人不服,她也是清楚的。

近来,姜书秀也生出了倦怠之心。

世子薛元初与一班勋贵子弟结交,流连风月之事,这让她原本要强的心,消磨殆尽了不少。

然而,婆母洪映蓉刚才的话,倒是给了她几分底气。

尽管如此,她依然不敢全然相信,不确定婆母是否真的对她放权,还是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想起以往种种,自己行事还是要分外仔细些才好。

思忖片刻,赵嬷嬷已经搀扶着洪映蓉走向后院。

姜书秀立刻站起身,打算送一送婆母。

“哦,对了!”洪映蓉轻拍了下额头,想起了什么,于是转身提醒道,“你若打算将赵五家的罚到庄子上去做苦役,那就送去城南的庄子,她家男人在城西的庄子当账房,若是把她罚到那里,恐怕她吃不了什么苦。”

姜书秀听后,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婆母的用意。

直到洪映蓉一行人的身影看不见了,她才发落了三人。

“一律打二十板子,赵五家的送到城南庄子里做苦役,一年里不得出庄子。”

“周妈妈,另外两个,你拿上身契,找人牙子发卖出去,既然教不会,侯府也不用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