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念七壬双手抱胸靠在门上,低垂着头。
辛莲没想到,他居然会忘了自己是谁。
她试探问。
“那你还记得什么?”
他摇了摇头。
“我确实什么都不记得,可你怎么就确定我是你要找的人?”
没了记忆,容貌不再,什么都没办法证明他的身份。
可辛莲觉得,他就是姜书瑞。
手下的头骨,与记忆里姜书瑞的五官还是很相似的。
她伸手欲探向他的灵脉。
他却巧妙躲过。
“诶!你想干嘛?男女授受……”
辛莲有些不耐,对着门外大喊。
“进来吧。”
那人飞速转过身,将绷带缠好,迅速戴上兜帽。
念七壬几人推门而入。
他对着人左右打量。
“找着人了?”
辛莲淡道:“你来按住他,我看看他体内是否有什么封印。”
“好嘞!”念七壬笑眯眯地上前。
雁来月三人并一只狐狸也好奇地看着。
那人不屑一笑。
他好歹也是化神巅峰,这几人能奈他何?
他刚想将这刺眼的少年打出去,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他:……
辛莲顺利摸到了他的手腕。
灵力探入,辛莲闭眼感知。
狂躁的灵力下意识阻止她,辛莲强硬地镇压,她的灵力狠狠从上面碾过,走遍他全身。
这一看,就从夜间看到天明。
晨光熹微,辛莲收回了手。
数不尽的暗伤,以及一道自我意识的小小封印。
“你自己明明感觉到了,为何不管?”
为什么不管?
他被问住了。
然后突然抱住了辛莲。
辛莲下意识想推开他,想到什么,还是没有动。
他忍不住颤抖起来,似乎在畏惧什么,又很愤怒!
他当然能察觉到体内有一道记忆封印。
只是这么多年,每每触碰封印时,他总是感觉到难以言说的悲伤,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仿佛瞬间就能将他燃烧殆尽。
他既渴望着,却也畏惧着。
“我……我真的是姜书瑞吗?”
细小的声音闷闷传来。
辛莲回答他:“是的。”
“你为什么要找他?”
“因为师命。”
师命……
他重复一遍,又道:“我在无归客住了七百三十一年……为什么这么晚才来?”
七百三十一年……
辛莲这次没有回答他。
两人或多或少清楚,有些事需要他想起所有才能窥见一角。
可他还是问了一句。
“我是邪修,你是来抓我的吗?”
他没有记忆,只听说,在血狱之外,有更美的地方,只是那里的人都是自诩正统,与邪修水火不容。
他也见过所谓的大宗门弟子变成邪修,听说外面的人对其深恶痛绝,不断追杀。
所以他想,既然她提到了师命,那她,是不是来杀他的?
辛莲拍了拍他的肩,手下触感很硬。
“不是。”
“你体内很多暗伤,我找人来为你医治。治好后,我们再解开封印。”
“你这几日就在这里待着。”辛莲起身,“我最快三天回来,你们看住他。”
——
血狱最好的医修名叫无一物,住在心清静。
心清静是血狱十八城中最安宁的一城。
正好三天,辛莲带着一位青年回来了。
病患正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还时不时扭动两下。
眼见正在诊脉的无一物忍无可忍,辛莲往他身上贴了张符箓。
他这才静了下来,却直勾勾地盯着辛莲。
见她要走,他立刻伸手,牵住她手,将人强硬地拉过来。
“想要我看病,你得陪着一起!”
辛莲瞥了眼他,安静坐下。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无一物静心诊脉。
良久后,他收回手,随手施了道清洁咒。
“眼球是被挖掉,后来被封住,脸上的伤痕多是灵力造成,灵脉曾经碎过,双腿也曾断过,没有受到及时的治疗,所以骨头没长好……”
他一一道出病人身上所有的伤。
雁来月三人在外室安静待着,念七壬抱着小狐狸坐在一旁。
辛莲将人交给无一物,让他尽管按自己的法子医治。
不知不觉,众人便在此处住了一个月。
无一物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眼睛抹了药,但是见效慢,脸也一样。双腿被重新打断,无一物一刻不歇地盯着腿骨生长。无数的灵药被做成丹药或煮成药汤,喂进那人嘴里。
这半个月,接受治疗的是他,但最累的是辛莲五人。
无他,只因这人太难伺候了。
因为治疗双腿,他一个月都在床上躺着,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指挥人。
一会儿让辛莲陪他玩赌棋,一会儿要念七壬喂他吃点心,一会儿要雁来月吹箫,一会儿还要曲云昭变戏法,还要楼煜舞剑……
就连小狐狸,都被他拿着小球呼来喝去,最后被咬了一口,还朝辛莲告状。
喝药从来不肯好好喝,非要人哄。
辛莲不乐意惯着,他就发脾气不肯治。
开始还要念七壬打圆场,或是辛莲强硬地灌,到后来,他摸清了辛莲的限度,每次都是踩着那条线跳,玩够了也就停下了。
辛莲想起,之前师尊说过,他的五弟子,是位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十分娇贵,能坐着,绝不站着,特别爱撒娇。
辛莲心想,如果姜家还在,娇贵的小少爷也不会消失了。
一个月后,无一物向辛莲辞行。
“他的伤基本已经治好了,眼睛我不能保证,或许日后能重新长出眼球,也或许不会。腿只要好好养着,就没问题。”
辛莲点点头。
“至于你答应我的……”
无一物定定地看着她,辛莲回望,“只要我活着,就永远作数!”
无一物行了个礼,心中默念。
愿我得偿所愿。
无一物走了。
他不会记得自己刚刚医治了一位如此复杂的病人。
再过半个月,他已经能下地了,可以慢慢行走了。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他一时之间还有些难以适应。
之前都是瘸着腿走路,有朝一日突然像正常人一样,他觉得很奇怪。
小狐狸看着他怪异的姿势,毫不留情地发出嘲笑。
他恼羞成怒,顺手拿起桌上的杯子丢向小狐狸。
“笑什么?你还没有腿呢!你个畜牲!”
小狐狸飞快避过,又被“畜牲”两个字激怒,飞起一脚就要踢中他的腿,却被柔软的手提起。
空中的茶杯无声落回桌子上。
辛莲提起它,不轻不重地拍了下。
“不许胡闹。”
它委屈地叫了一声!
明明是他骂人……
入夜,他的房间里灯火通明,小院周围布满结界。
他有些害怕,忍不住握住辛莲的手。
“我……我有点怕……”
“不用担心,”辛莲照旧拍拍他,“我在这儿,没事的。”
辛莲也没安慰过人。
但在她记忆中,每次和师尊吐露内心的烦恼时,他会轻轻拍拍她的背,温柔地说。
没关系,我们莲莲已经很厉害了!
没事的,有师尊在,师尊会保护你的,没事的……
她无法对他说什么肉麻的话,只能这样浅白宽慰。
可他还是心中一涨。
酸酸的感觉上涌,他觉得有点难受。
这还是记忆中,第一次有人这么跟他说话。
“准备好了吗?”
他点点头。
辛莲探向他灵脉,轻闭上眼。
念七壬几人在一旁守着。
他体内的暗伤皆已好全,封印自然也可以解开了。
他自己解开就行,但是辛莲不放心,提出帮他。
她不会偷看他的记忆,只是以灵力守着,以防万一。
再一次来到那层封印面前。
熟悉的灵力在他身前呈现,恐惧再次出现,他忍不住后退一步。
温暖的感觉传来,他低下头看去,右手上正缠绕着丝丝灵力。
是她……
他突然想起,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站在这层封印面前。而今,身边终于有人陪他一起。
还是害怕吗?
当然还是的。
内心的恐惧并没有减少,但他多了往前的勇气。
如果是绝望又悲惨的过去,但有人陪着,即便是深渊,也会少那么些痛苦吧。
感受到他的心意,封印终于解开。
手上的灵力要松开他。
他却倏然握紧。
“陪我,好吗?”
是问她,可力道分毫未松。
灵力顺着他的手腕往上,缠住他的小臂。
他微微一笑,踏入了过往之中。
“呃啊——”
原本躺着的人突然嘶吼出声,直接坐起来!
吓了念七壬几人一跳。
他们迅速围过来。
他眼前蒙上的白布飞快染上一团团血迹!
仿佛是在梦魇中,他不断挥着双手,最后本能抓住坐在他身前的辛莲。
“爹!娘!”
饱含痛苦的低吼。
辛莲也不自禁皱起眉。
几人明白,他这是在恢复记忆,一时半会也不敢动他。
豆大的汗珠从他脑门上流下,念七壬手拿帕子,细心给他擦拭。
呓语不停。
“大哥!大嫂!”
“住手!不要……”
“……”
“小桉!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沉重的痛苦喊出,楼煜忍不住红了眼眶。
念七壬和雁来月已经上手按住他了。
曲云昭也目不转睛地盯着。
生怕他下一秒就跳起来杀人。
犹如一头走到困境的狮子,他不停喘着气,胸膛起伏着,额头和抓着辛莲的双手上爆出无数青筋,众人都能感觉到他的绝望。
念七壬眼中一酸,雾气蒙蒙。
化神巅峰的威压不受控地荡开,又被念七壬一一化解。
这之后,他发出一声哽咽。
“梓婷……”
细碎的哭声弥漫。
他没有更强烈的动作,却让人觉得天塌了一样。
无声胜有声。
小狐狸睁着兽眸,含着一泡眼泪。
“梓婷,二哥来接你,梓婷……”
良久的沉寂之后,他突然暴起!
灵力迅速攀升,他挥开念七壬与雁来月,就要跳下床!
曲云昭立刻抓住他,却也只是阻拦了一瞬间。
而辛莲也苏醒过来。
濯枝雨飞出,将他拦在门口。
辛莲飞身上前。
“你……”
姜书瑞却一把掐住她脖颈,声声嘶吼。
“别挡道!我要去找梓婷!”
幽香寄万里劈向姜书瑞的手!
箫声响起,曲云昭手持红弓蓄势待发。
姜书瑞手一痛,下意识松开手。
辛莲顺势召出符箓,围住姜书瑞。
一时之间,他已经晋升到合体初期!
“你去了能救回她吗?她好不容易才救了你!你要让她所做的一切白费吗?”
“姜书瑞!你冷静点!我们可以把她救出来!但你这么冲动,只会得不偿失!”
辛莲语速飞快,试图让姜书瑞意识到目前的处境。
箫声入耳,辛莲的声音也戳中他的心坎。
濯枝雨上的寒气一点点弥漫出来,室内的温度一下子降低。
他突然踉跄一下,跌倒在地,表情空洞。
辛莲见他没那么激动,松了口气。
念七壬扶了扶她,辛莲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她走上前,像不久前一样,轻轻拍他。
“我叫辛莲,是琢玉尊者的七弟子,也……算是你的七师妹。”
“我会帮你的。”
姜书瑞如蒙庇护,一头抱住她。
他哭得非常悲伤。
“爹娘都死了……”
“大哥大嫂也没了……”
“小桉才三岁!是我没有保护好他……”
“梓婷……我只剩下她了,可是她也离我而去了……”
辛莲闭上眼,伸出手轻拍青年瘦削的肩背。
惨痛的经历再次出现在眼前。
少年闯刑场,只为救下家人。
忠心的父亲不肯走,以死表心迹,母亲殉情。
姜书瑞只带走了大哥大嫂以及小侄,而幼妹早在行刑前夜不知所往。
逃亡的路上,追兵重重。
姜书瑞不敢向师尊求救,三师兄的事情已经让他受够了非议,他不忍师尊再受伤害。
至于师兄师姐,他也不愿将他们牵扯进来。
金丹修士带着三个凡人一路躲避靖国皇室的追杀,一路打听姜梓婷的消息。
他开始痛恨为何自己修炼不用心!
如果他足够强大,这些人根本不敢对他们下手。
在四方协会干涉后,大哥姜元胥终于同弟弟吵了一架。
哥哥不愿意弟弟为了姜家自断前路。
“你知道父亲当年为何送你去仙门?当然是为了保住你!”
“我们不过是棋子!生死早已注定!”
“可你不一样!你活下去,姜家的血脉就能延续!你难道要让父亲的苦心白费吗?”
弟弟无法理解。
“什么叫棋子?!哥!我们是一家人!我保护你们理所应当!你也是姜家的血脉,小桉和梓婷都是!”
“我绝不会!绝不会再让你们受到伤害!”
姜书瑞终于联系了大师兄和二师姐。
可他们没有来。
四方协会派来的人协助靖文帝派出的侍卫。
大哥大嫂在他面前死去。
他捂着小侄姜礼桉的眼睛,飞速逃去。
逃亡的某个夜晚,姜礼桉睡在他怀中,突然喊了他一声。
“二叔。”
“怎么了?”
“能不能把我放下?”
姜书瑞的眼泪潸潸而下。
姜礼桉小手紧紧抱住他。
“我不想二叔这么累!不想看到你受伤!不想他们骂你宗门败类!”
姜礼桉是大哥的独子,才三岁,姜书瑞怎么可能放下?
短期内,他无法快速提升修为。
所以他走上了那条路。
学习禁术,成为邪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