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下,穆清终究是没法置身事外,只得走上前来立于人群前,转身看向乐少言时,却见后者不知何时已经收了先前那副拉着脸的苦闷模样,再度挂起一个不着调的笑容。
四目相对之际,乐少言甚至主动将右手袖子撸起将手腕露在外边请穆清诊脉,像是非常有信心般,只是不知这信任,是对其自身偷酒中毒之事,还是对穆清的抉择。
穆清无法从乐少言戏谑的眼神中读取到任何信息,更没法知道乐少言每时每刻在想些什么。
乐少言无论是言语还是行为,种种表现都随意至极,就像一个无拘无束的浪子,仿佛将世间所有事都抛之身后,好似世间没有任何在意的事或人,这种随性的疏离,时常会令得与其接触的穆清变得不知所措,心底会有种无处安放的落空感。
现下穆清总算明白,为何秦夫人会提醒与乐少言打交道要当心,乐少言就是个不会按常理出牌的家伙,作为陌路人与其打交道的话,大抵是永远料不到乐少言又会干出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出来,甚至就连是好是坏也无法摸透。
于这自身都难保的乱世之中,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实在是过于危险,毕竟,没有人能有把握,此人究竟有没有上心,又会不会突然在背后捅上一刀。
闭目捋了捋脑海里紊乱的思绪后,穆清挽袖将两指放在乐少言的手腕上,随后陷入了良久的沉思,直到耳边忽然传来乐少言孟浪的轻语:“穆少坊主的手怎么这么凉?需不需我帮你捂捂暖一暖?”
穆清这才恍惚意识到诊脉似乎有点太久了,连忙收手,又面不改色地转向众人。
所有人几乎都是屏着呼吸等待着穆清公布结果,唯独这个当事人乐少言居然还能悠然自得地哼起了小曲,毫不担心穆清会宣布怎样的结果。
“乐少侠确实身中此毒,想来是习武多年,内力深厚,此毒一时半会无法侵入体内,因此单看表面不易使人察觉。”
穆清话音刚落,现场顿时一片哗然,众人纷纷对那先前叫嚣的王二开始指指点点起来,仍是只有那当事人乐少言,依旧不言不语对此没有任何表示。
面对截然相反的结论,那王二显然是心有不甘,又碍于穆清的身份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向秦夫人再次请示:“小的斗胆,想再为这贼人进行一次诊脉,并非是不信少坊主,只是小的认为,兹事事关重大,乃涉及县令大人的人身安全,保险起见,还是要多重确认为好。”
“好了。老身在此谢过阁下好意,不过,这小女混子性子虽然顽劣,但好歹也是我伍仁村的人,由不得一个外人说三道四。”对于王二的纠缠不休,秦夫人已经表现的很不耐烦了,紧接着,又见秦夫人长叹一口气,缓缓说道,“更何况,穆少坊主的医术,老身还是信得过的。”
众人原以为都是因为下毒之事才惹得秦夫人心烦意乱,然而,只见秦夫人望向乐少言,愤愤说道:“老身的佳酿如此之珍贵,就因为你一时贪嘴,现在全毁了啊……!”
敢情还是放不下你那酒啊!这酒到底得有多珍贵啊!下毒的事还管不管了!众人表示不理解。
乐少言兴许是自知理亏,只是低着脑袋闷声不吭地玩着手指头,像是在静静地等待着秦夫人的惩戒。
果不其然,秦夫人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这惹是生非的小女混子:“你现在就随老身回去,禁闭半月,老老实实给老身面壁思过,好好反省!”
本来秦夫人揪着乐少言的后领想直接给人带回去来着,正要往回走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看向穆清,叹道:“不好意思,穆少坊主,明明是为你接风洗尘而办的盛宴,没想到闹的这么不愉快让你看了出笑话,老身在此向你道歉。”
“秦夫人不必在意,本就不是你们的原因。”穆清却是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乐少言身上,道,“不知秦夫人可否让我同乐少侠单独说几句,而且……乐少侠身上的毒,我恰巧也有化解之法。”
秦夫人看了眼乐少言,好似是在询问乐少言的意思,乐少言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无所谓,秦夫人便将其丢向了穆清所在的方向,道:“那便麻烦穆少坊主了。”
穆清以解毒之名,找村民借了间屋子,将乐少言带到了无人的屋内,进屋,关门,不等乐少言开口,瞬息之间,穆清忽将身前之人抵在门口,其袖下银针不知何时已经对准了足以致命的咽喉。
乐少言倒是毫不慌张,坦然笑着,明知故问:“穆少坊主这是何意?”
“何时下的毒,用意为何?”穆清没有理会乐少言颇为戏谑的笑意,冷声问道。
乐少言好似不以为然,抬手将穆清夹着银针的手往旁移了移,散漫一笑:“穆姑娘,这种无谓的试探就免了吧,我人虽然混,可也没傻到给人下毒还留这么大一破绽在这摆着让人抓。”
穆清不语,当是认同,收回银针后,便看向乐少言不再说话,应是想等一个解释。
“倒是穆姑娘,不是说来替在下解毒的么?怎地不动?莫不是,害羞了?”
穆清直接无视了乐少言的调侃,依旧是默不作声不予回复,乐少言一个人自然也就闹不起来了只得作罢。
其实乐少言是明白穆清意思的,只是按耐不住那性子,说笑的同时甚至还不忘打趣一嘴:“少坊主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吧,美人有疑,在下必然知无不答言无不尽。”
穆清也未再绕弯子,直言问出了所有。
“秦夫人知你未中毒?”
“是。”
“同样知你并未尝过那酒?”
“是。”
“为何要演这一出?”
“敌暗我明,自保罢了。”
“敌是?”
“都说敌暗了我哪知道?”
“……”在理。
这场闹剧起因为何,幕后主使针对的又是谁,穆清其实没有什么兴趣去探究,只是,在这场闹剧的背后,唯有那么一点令穆清看不透的,即乐少言这个小女混子,在伍仁村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
穆清虽早已看出乐少言与秦夫人之间的关系不简单,只是不曾想秦夫人看似公正严明,竟也对这女混子如此偏袒,甚至可以直接说是在明晃晃的护短。
方才二人一唱一和配合十分精妙,若非穆清早知乐少言未中毒从而看出端倪,怕是也要被这二人糊弄过去了,可此前无论是乐少言还是秦夫人,明明都不曾预先知晓此酒有毒,换而言之,她们二人只是临时配合即兴发挥,能掩人耳目做到如此地步,实在是默契至极。
现在看来,倒也也难怪这乐少言能一直在伍仁村里生活的如此无法无天,原来背后有着这么一座靠山,就是不知这小女混子究竟是何来头,竟能有这能耐受德高望重的秦夫人庇护。
不仅如此,穆清是知道的,明明这小女混子在伍仁村声名狼藉,又为何先前在嫌疑的矛头很明显指向乐少言时,除却王二这个算不上伍仁村原住民的人外,再没有其他任何村民站出来指控乐少言,就好像是一致确信下毒之事绝不会是乐少言干的一样。
反倒是在乐少言的嫌疑被洗清后,这些村民一个个都在指责王二无故冤枉乐少言,即便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但这些村民也同秦夫人一样,未免太向着了些乐少言。
种种这般,疑点重重,如若细究,只恐怕,乐少言这家伙不止是一个小女混子那么简单了。
在简单的问答过后,穆清就自顾自地陷入沉思,迟迟没有动静,乐少言有些等累了,便在屋中随便捞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
仔细端详着穆清的面庞,乐少言就这么趁着穆清走神之际,光明正大地欣赏着穆清的容颜姿色,直在心中感慨,这位穆少坊主当真是美若天仙,薄纱都遮不住这绝世容颜,若是能有幸一睹芳容那可谓是此生无憾啊。
谁知正当乐少言看的痴迷时,穆清忽然收敛思绪,转头看向乐少言,道:“小女子还有一事不明。”
险些在窥觊美貌时被当事人抓个正着,即便是脸皮厚如城墙的乐少言也感到颇为窘迫,匆匆收回目光,略显尴尬地摩挲着鼻尖,故作淡定说道:“少坊主但说无妨。”
“方才,如若小女子未曾替阁下隐瞒,不知乐少侠又当如何解决?”
对于穆清这个问题,乐少言却并未像刚才那样直接回答,而是反问:“说起此事,在下其实也很奇怪,明明穆少坊主心有疑虑,又为何要替在下隐瞒?”
穆清如实说出了心中的猜想:“先前那杯牛奶,你早便知有人下毒,因而故意打翻的,是也不是?所以我想……你或许,有你自己的思量……”
乐少言不置可否,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当即有些无奈地笑叹道:“有意思,仅仅因为这么一个无端的猜想,穆少坊主就信得过我女混子……穆姑娘,如今这世道,轻信他人,可是很危险的。”
对于此番好言忠告,穆清却当没有听见似的,不露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话扯远了,有关刚才的问题,乐少侠还未给予答复。”
乐少言双手交叉拖着后脑勺靠着椅背,架着二郎腿悠哉悠哉摇晃着椅子,三两句话轻描淡写:“穆少坊主不也说了,在下习武多年…我们习武之人啊,若是想伪装成中毒之状,其实很简单,只需稍稍逆转一下经脉……”
“胡闹!既为习武之人,理当更该爱惜身体,你怎可将其当成儿戏?!”
穆清愤怒的话语直接打断了乐少言半真半假的无心之言,岂止是语气,乐少言甚至能清楚看到穆清紧握着的双拳在袖下微微发颤。
这还是乐少言头一次见穆清这般失态,就连先前乐少言故意打翻牛奶激怒穆清时也没见其如此,可想而知穆清大概是真的生气了。
只是乐少言实在想不明白,这穆少坊主到底为什么会对非亲非故的自己这么上心?
要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吧,此前,女混子确实是完全信不过这位少坊主,所以乐少言才会三番五次的踩着底线进行试探,可穆清的容忍程度出乎意料,甚至好几次,乐少言都能感觉到穆清本意是想帮自己,且并不像是有所图谋,这让女混子有些无措。
乐少言也不是不知穆清好意,但正如其自己所说的那番话,轻信他人很危险,因此这不明由来的好意,还是不接为好,女混子只想苟活于世混吃等死,可不敢为了一时的贪图美色而冒这个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