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小区楼下,树叶上积起一层薄薄的雪。
夜色盖过城市。
一直待在空调室内,都忘记了外面的空气如此湿冷。
他穿着大衣戴着手套走在路上。
远处花园的长椅上,一位白发的老者拄着拐杖坐在路灯下,静静地看着前方叶片上积雪。
周淮生认得他,是某所研究院的老教授,往日常看到他和夫人逛公园。
“赵老,下雪了,怎么还不回?”
空气中哈着气。
他坐在他身旁,也注视着雪落,看着一片一片、一片一片融化。
赵老看着他,慈祥且和善。
“淹城已经好几年没下雪了,我就过来看看。”
“刘老师呢?”
“昨天中午离世了。”
“赵老,对不起,我……”
“没事,人老了,总会有这一遭,就是走地有些突然,早上还收拾衣服说要出去旅游,中午睡了个午觉人就没醒过来。”
“现在儿女都回家了,家里热闹,我偷摸溜出来坐会儿。”
他微笑,说得好平静,布满皱纹的脸颊,深褐色的眼眸。
藏着满腹忧伤。
“我家那老婆子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看花看雪,那个时候忙,没时间带她去,老了退休了有时间了身体却不行了。”
“没想到她才走一天,淹城就下雪了,现在我来替她看看,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他笑着看了他一眼,眼角带着一丝沧桑。
“只是,可惜了。”
他说道。
他心里突然一阵抽痛,是啊,好可惜啊。
赵老颤巍巍起身。
周淮生扶着他想护送他一程,他拄着拐杖,和蔼地向他摆了摆手。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同他说。
“人呐,活着还有机会,死了,什么都没有了,想弥补都没有机会……”
他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看着他朝着人影散乱的房子里走去。
路灯下的雪地里,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
人活着还有机会,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或许他一直都知道这个道理。
但是没有什么比前几天还在跟你打招呼的人,突然就不在了,永远都不在了的事实更震撼人心。
他还活着,不应该抱着遗憾度过余生。
他突然笃定。
他觉得他应该回去。
他一定要回去。
这股情绪就在此时此刻到达了顶峰。
周淮生站在树下,好像林姝冉就站在雪地里。
还是那个青涩阳光的女孩,眼里映出了雪花就站在他对面,路灯昏暗,空中覆盖了雪,纷纷扬扬。
十年了,林姝冉。
我还是好想你。
千里之外的异乡,繁华落尽,孤独寂寥,他的心突然一阵莫名的抽痛。
他拿起手机,把电话打给了程志文。
电话嘟了两声,对面的人接起电话。
“喂。”
“我想回去……”
半个月后,周淮生从印度技术交流回来立马订了回程的票。
他坐在候机厅里,看着滚动显示屏上的航班字幕。
一个小时后,某航班的“淹城-蓉城”清晰夺目。
想到十年未见,他突然有些害怕。
怕她不记得他,怕自己在她的人生中无足轻重。
即便他提醒自己,或许事实就是如此。
可是心里隐隐还有期待。
就仿佛他不回去,所有东西就会像记忆里那么美好。
“这就对了嘛,我们两可是创世科技长得最帅气的男人!”
“大大方方地见,有些事情越想越执拗!”
“要不你先跟我说说她住哪儿,我帮你去打听打听!”
“万一她长得又胖又丑你不想见了呢?”
程志文给他发了一连串的消息。
他收起手机,盯着航班信息发神,十年之前他就是这样离开的蓉城。
毕业的最后一天,他拖着行李回到清冷的家。
家里面的电话响起,单调的铃声回荡在空旷的屋内,他接起,电话那头是他母亲。
高二的时候母亲和叔叔为了事业搬离了蓉城,留下了这套房子供他独住,租金下个月到期。
现在他也该走了。
走的那天,他回县城去祭拜父亲和爷爷。
可因为土地动迁,爷爷无儿无女,电话打到母亲那里。
母亲嫁给父亲生下他第二年便离婚,与爷爷本无感情,便放弃了他们的骨灰。
但想到他们毕竟父子爷孙一场。
又托人将骨灰埋葬在南山公募后山的一棵槐树下。
他在公墓林里找到位置。
跪下拜了三拜。
从此拜别了那段窘迫与惊喜的岁月。
他知道没理由再留在蓉城,便选了一个千里之外的学校。
大学毕业之后,他留在淹城,此后六年,再也没有回去。
只是他过于高看自己,他以为离开蓉城就会忘了林姝冉,却逐渐演化成执念。
他难以形容此刻内心的感觉,后知后觉却又无比清醒。
所以这次,就好好道别吧。
听着广播里的通知,他跟随人流上了摆渡车。
今天的天气很好,天高云远,他一步一步踏上阶梯,穿过人群。
坐在座位上静静等待。
过道不断有人涌进,然后周围陷入安静。
只听到固有机位循环播放安全视频,一阵时间飞机开始震颤,短暂的耳鸣。
世界恢复了平静。
他睁开眼,看着窗外逐渐变小的大地,顿觉人生恍如梦。
飞鸟、云朵、山川、河流,不过而已。
他在想,如果林姝冉从他身旁走过。
他还能一眼认出来吗?
想着,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寒凉。
飞机飞入云端,往上天空很蓝很蓝。
如玻璃的海。
往下是一层厚重的白色的云。
他拉拉衣领,思绪入梦。
他记得有一次她在物理课睡觉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
她懵懵懂懂有些不好意思。
然后用书戳了戳周淮生,说,老师,周淮生会!
那一瞬间。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
他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他不想让她难堪,颤巍巍地站起来,极小声地说了句。
我会。
那是他第一次有了面对外人的勇气。
他想,如今他能与他不愿意的很多人侃侃而谈,当年那个女孩功不可没。
没必要全部忘记。
也有正面影响不是吗?
不知过了多久,广播传来乘务员的声音。
半个小时后,周围开始轻微震颤,周围白雾一片。
一阵短暂的轰鸣声,飞机兀地冲出云层,透过窗口,青山、绿水、山川、河流。
世界变得清明。
飞机在地上飞速滑行,机体稍微颠簸。
片刻之后,一切恢复如常,广播里传来乘务员的声音,乘客开始躁动,人们拿着各自行李站在过道。
等待舱门打开。
天空高远,镶嵌着浅薄的云。
阳光洒在湿漉漉的地面,照的有些刺眼。
他终于再次站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他提着行李走在航廊上。
一千六百公里,三个小时飞程,他竟用了十年。
蓉城,我回来了。
林姝冉。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