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俊正对着神树发呆。这桩残缺然依然高耸入云的树,被凤来家族祭拜为神灵已久,然而直到受到它的庇护,子俊才意识到它的存在。他抚摸着树干,让那种坚硬似铁寒冷如冰的触感从身体里穿过,好像身子会发出风声。他扫视着幸存下来的人们:以白莲为首的百越残部,估计六七百人。老祭祀死去以后,另选了一名字叫做采达的人成了北狄残部的领袖,估计二三百人。“这树,是由星曜石长成的,是凤来的庇护神,是我们的庇护神。我们能从无数的霍乱的魔人的手下活命,全仰仗了它。在神树的十丈范围内,它们进不来。”
那场惨烈无比的战事,像风一样呼啸过子俊的脑海:五万的初楚军,以最锐利的兵器进攻神树山,箭矢或许比山顶的草叶还多,刀刃比子俊见过的任何野兽的獠牙都雪亮,甚至那腾明灯燃烧时,将夜晚通透的变成了白昼。山顶的人眨眼间就死了大半。直到子俊决心放出了摄神怪。摄神怪将万千的初楚军变成了魔人,它们自相残杀,也只不过在霎那间,就扭转了局势。初楚的人像被狼撕咬的羊群一样发出哀嚎,狼却越变越多。持续了一整夜的时间,哀嚎变成若有若无的呻吟,像风刮过石缝,草丛,转瞬即逝。
就那样静寂了一天,两天。直到第三天,子俊等人才彻底的松了气。本是本着同归于尽的念头的,却最终幸存下来,每个人都将那些沉重的东西卸掉了一些,那些沉重的东西是什么呢?复仇,仇恨,孤立,绝望。
子俊能从每个人的脸上看到新的东西,闪亮的东西,不管是柔和的脸庞,还是坚毅如铁的脸庞,都迸发出一种色彩来。自由的,希望的色彩。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平静下来,像是趟过了波澜壮阔的死亡之河,回首望望,也仅仅是条河而已。
山下再无敌军。魔人像苍蝇一样追逐着他们,消失在远方。但子俊无法看到远方的因魔人造成的灾难,就权当不存在吧。他开始精心料理起山顶的生存:挖掘了更多的星曜石,打磨成长矛样式,像阻挡兽群一样筑成栅栏,但种植粮田时,依然要下到山腰处,甚至山下,所以人们分队行动,警卫和农者一起行动。虽偶有遗漏的魔人,但风险可控。
这里,或许不久就被遗忘了。包括自己。子俊有时候会这样想,但转而想到整个世界或许会因洪水而倾没,遗忘本身也在遗忘之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妹妹子瑜。有一次在晨雾缭绕之中,他还将白莲的背影当成了子瑜。
“我们走不出去。或许会困在这里终老此生。”子俊说道。
“在你眼里是困么?”白莲认真的看着子俊。
子俊虽没有再接下去,白莲还是敏锐的觉察到什么,她自言了一句:“心之所向,即为自由。”便开始忙碌自己的事情:通常是指挥白蟒,寻觅那些遗漏的魔人。
巨蟒小白快速游弋,白莲出声提醒子俊:“有外人。小心警备。”
子俊沿着杂草躬身小跑,等到了视线晴朗处,果然看见一大队人沿着那千石阶往上走来,为首的人小心翼翼,四处张望,也难怪,那场战事后死伤无数,尸体虽可搬运火化,鲜血却一直印刻了下来,雨水也冲刷不掉的。
白莲蹲伏在小白旁边,小白吞吐着猩红的舌头,白莲将手中笛声清扬吹起。这是为山顶人警备之用。子俊忽然看到那登山的行伍也停滞下来,为首之人警惕的做了个蹲伏动作,等她转过脸时,子俊透过树缝和草叶,认出了她。
“停下!”子俊拍了一下白莲的肩膀,“子期,是你么?”他一边喊一边往队伍处奔去。草丛和树枝发出碾压踩踏之声,像心脏跳动之音一般剧烈。
是子期了!子俊看到子期将拔出的弓箭放下,眯细的眼睛也瞪的溜圆,“二哥!”她尖叫起来,虽然声音不若以前那样尖细,但却再熟悉不过了。她的身形敏捷的惊人,像是条蹦蹦跳跳的狐狸,转眼就迎到了子俊的面前。
子俊抓紧了她的臂膀,发现子期抓的自己更紧,像嵌进了自己的皮肉中一样,继而她变抓为拳,使劲的在他胸脯上擂了两下。
“你去哪儿了?你怎么让凤来成了这个样子?!”子期大声谴责道,泪水滚滚,但她瞬间擦干了泪痕。
子俊只是哽咽的重复的说着,“对不住,对不住。”
“我以为你死了,姐姐说你死了。”子期说道。
“你是说子瑜么?你见到她了?”
“是的。她。。她在周宫好得很。”子期沉默下来,继而岔开话题,“这是太吴的遗民,还有重吾。”
在旁边的重吾咧嘴一笑,“我们认识。”子俊只沉默的点了点头。
“看样子不像是敌人。”跟上来的白莲冷冷的说了一句。她身边的巨蟒小白唬的一众人面色发白。重吾便上前与白莲攀谈起来,招呼从者放下弓箭。白莲用眼色问询了一下子俊,待到子俊阖首,她便引领着众人上了山顶。
“你变了许多。”待众人安顿下来,子俊来到子期身边。子期正对着神树发愣。
“这树没变,我也没变。”子期用拳头锤打着那树,“原来它是石头的。”
“是的,遭了火才显出真容来,初楚的腾明灯击中了它。”
“它这么坚硬高耸,恐怕所有的人都死光了,土地都被水淹没了,它也会存在的。”子期念叨着,忽的哈哈笑了起来,“汪洋之中一颗钉子。”
子俊也咧嘴笑了一下,他试探过问子期关于子瑜的消息,可子期每次都脸色阴沉,“她是天下至尊的王者,呼风唤雨,谈笑间可屠尽一国,有什么不好的,还需要你来担心。”子俊只好止住话题。
第三天时,子俊还是找到子期说话。
“我看你训练兵士的本事不小。”子俊说道。
子期瞪了他一眼,“你有什么话快说。”
“我想,我想你更有资格当凤来之主,即便这凤来只剩这神树山,只剩这神树,也需要一个凤来家的人在这里。”子俊深深的看了一眼子期,又将眼光投向遥远的夕阳。
“从未听说过女子可以做王侯。”子期说道。忽然又想到姐姐,便变了话头,“你是二哥,自然是你做凤来之主。况且,你最擅长管理经营。”
“做凤来之主,最需要的不是经营。”
“那是什么?”
“是勇气。”子俊笑着看着子期,“你最拥有的就是这个,像河流一样庞大的不灭的勇气,谁都比不上的。他们,太吴遗民也好,百越遗民也好,北狄族落也好,他们都需要这个。”
“你要去哪里?这里是你的家乡。”
“心之所向,便为归处。”子俊苦笑了一下,眼光投向那更广袤的空处。身边的子期冷冷的抛给他一句话,“我不愿意。”
子俊看着她轻巧的往搭建好的茅屋走去,也没有追赶。在他正要起身时,另一个人过来盘膝坐下,还递给了他一壶酒。那张脸最好认不过,是重吾。
子俊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时事太快以至于问及过去时没有任何意义。他喝了一口,苦涩的要死。
“什么酒?”
“苦艾汁,据说是提神和治疗肠胃的良药。沿途采的。”重吾笑了一下,“这片土地,可行。可以让大家在这里生存下去。虽然小些,但五脏俱全,什么都不缺。”
“我听说你要离开。”重吾问道。
子俊点了点头,“在你的帮助下,她会做的很好。我要回周都。”他看了一眼重吾,“那是你的家。”
“只是生在那里罢了,没得选择。”重吾又古怪的笑了一下,“除了母亲,那里只是废墟。而母亲过世多年了。”
“你不记恨我么?在流浪时?”
“不知道。或许要谢谢你呢。”重吾又笑了一下。
子俊发现他实在是太爱笑了。虽然面容丑陋,但笑起来时,却有光风霁月之感。
“如果子期问起她该怎么做这凤来之主,只需告诉她做她自己就行。”子俊说道。
“已经说过了。”大踏步离开的重吾扬了扬手。
。。。。
经过一个月的跋涉,子俊终于回到了周都。像是集了太多的怨气,周都的天气较之别处过于阴冷,又有不知方向的风在窜动,像是无主的狂躁的犬类,随时会咬噬他人。子俊被一层层的卫士拦住,终于认的其中的一名亲卫,那人将他径直带到宫内。
在穿过那层层锦绣斓斑的帷帐时,子俊的心跳的很快。要见到她了,她最近可好?会否因自己的失踪而憔悴了容颜呢?子俊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步伐,不疾不徐。他拨开最后一道帷帐,一张铺满了鲜花的红床出现在眼前。子俊不禁僵在当场。
他所朝思暮想的子瑜,正赤身裸体的在床前婀娜走动,床头立着五根木头柱子,每根柱子上都捆绑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子瑜带着陌生的笑容,手里正拿着荆棘编的鞭子,随意的撩拨和鞭打着那些男子。
“二哥,你还活着。你回来了,回来就好。”赤裸的子瑜脸上浮现出子俊所熟悉的喜悦的表情,她毫不犹豫的纵身到子俊的怀里。子俊的喉音像风铃一样颤抖起来,等他平静下来,子瑜已披上了薄如蝉翼的轻纱,携了他的手,拉他坐下。
“发生什么了?”子瑜的眼睛像以前一般澄明。
“得神树的庇护,我活了下来。”子俊简扼的说了一番,“你,在做什么?”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打发无聊的时间罢了。”子瑜又显出陌生的奇特的笑容,在阳光映射到她的眸子的一瞬间,子俊惊异的看到她的眼睛里呈现出天蓝和墨绿交替的颜色,再眨时,又有更深的红色涌现出来,像红宝石一样熠熠生辉。她挥挥手,下人进来,将遍体鳞伤的男宠们拾掇了出去。
子俊不语,默视着子瑜的举动,又想起了子瑜关于她自己的异族言论。
“我见到小妹了。”子俊说道。
子瑜哦了一声,“她毁了我的玩具,跑掉了。”然后脸上又露出奇特诡秘的笑容。
“二哥,你也会背叛我么?像小妹一样,离开我?”子瑜的脸贴的很近,子俊可以感受到她口舌和呼吸中的热气,他喉咙动了动,“不会。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我会陪你到死的。”
“我是异族啊二哥,我们的寿命是很长很长的,而你人族的寿命转瞬即逝。”子瑜幽幽叹了口气,斜睨了一眼子俊,又轻笑起来。
“我要睡一会儿了。”子瑜懒洋洋的躺下,“二哥,你回来的太好了,不出所料的话,初楚会进攻周都,全靠你了。”她慵懒的闭起双眼,不再言语。
子俊退下。在怔然出神一炷香的时刻后,他找到了子瑜的亲信古月。
“周都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异族?”子俊说道,看到古月警惕的眼神,他平静的说道:“别误会,我只想知道她身边有多少人可以保护她。”
“屈指可数。”古月简单答道。
“我查过你,一个边疆的贵族怎样变成了异族?你的身躯是怎么回事?”
“机缘巧合罢了。你为何问这个?”古月问道。
“我想,像你一样。”
古月哈哈笑了起来,“你不知我的身躯会承担如何的痛苦,好像是在油锅里煎炸了无数次,你真的想要?你说笑吧?”
子俊的脸却再认真不过了。古月蹙眉不解,但最终说道,“我在抵抗异体侵染时,试过很多种方法,逆转的药剂没有做成,但却偶而做成了类似魔人般的药剂。魔人你知道么?”
子俊点了点头。
“魔人是完全丧失理智和人性的一种生物。只能陷入疯狂,并腐朽溃烂。我的药倒比那个好一些,但,成功率很低,十次活不下一次。如果侥幸变异成功,就会像我这样,长出鳞甲样的皮肤。”古月将上衣褪尽,鳞甲层层叠得,已经长到齐脖颈处,“再假以时日,我就会完全变化,就可以忘却这世间的一切了。”
“如果失败,能活多久?”子俊问道。
“多则一年,少则半月。”
古月说完,又疑惑的看了看子俊,问道,“我是为了忘却,你呢?”
“为了相伴。”子俊答道。
是啊,为了相伴,为了长久的相伴,冒险是唯一的路了。他隐瞒下凤来的一切事迹,关于星曜石的,关于幸存的异族的,因为那些都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只有一个,就是妹妹子瑜在身边。哪怕她已变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