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二0一三年到来了。元旦节刚上来,深州城连续下了两天的雪。天空彤云密布,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大地笼罩在一片昏黄之下。江南的雪水气很重,房顶、树梢、道路都积满厚厚的雪,踏上去就是一个深深的脚窝,湿哒哒的。气温骤降,天气湿冷,这种冷贴着人身上无可逃避,幽幽暗暗、如影随形,钻心刺骨、深入骨髓。
人最怕动心,一旦动心就难以收回。陆自明起了辞职的念头,但心里还在反复权衡,没有下定最后决心。与刘积仁一番交谈之后,他更加笃定了内心的选择。这个体制今后将越来越紧,规矩越来越多,管束将越来越严,待下去的意义不大。
但他还想去北京一趟,跟部里的朋友们通个气。恰巧,今年局村镇处申请中央补助资金的事情协调不顺,迟迟没下发文件,局村镇处宋处长跟局党委汇报后,楼冠中指示让他和陆自明两人赶到部里去一趟。
下午,陆自明与宋处长登上了去北京的高铁列车。他坐过几趟高铁列车,若言中国高铁之感受,曰一准二快三舒适。以今天为例,受雨雪天气的影响,高铁虽然也停运了一些班次,但开通的车辆大都准时,即使延时也在二三十分钟,属于可以忍受范围。而航班则时间完全不可控。两相比较,高下立见。高铁是中国科技进步的缩影,生逢伟大的时代,是很幸运的。
再次踏上进京之路,人生的大方向已经清晰。陆自明的心情像座下的高速列车,坚定而激情。前路固然还会有不可测的风雨,但是目标明确,不管怎样,都会无怨无悔地走下去。自己选择的方向和道路,硬着头皮也要勇敢走下去。人生的幸福在于有选择的自由,只要有自由、只要有选择,就算是幸运的。感谢生活,感恩命运!
一路向北,窗外云暗雨密,雨珠打落在高速行驶的车窗上,像一群群小蝌蚪游动过去。雨愈下愈密,车窗上一群群小蝌蚪汇聚成一条条小溪小河,流淌过去。窗外景色一片苍茫。
陆自明在车厢里安静地看着书,抬头望望,不知不觉间雨住了。天空仍旧阴沉沉的,但车窗已被冲刷得一片明净。他心里想到:没有风雨洗礼的人生,看不到这样一种澄澈。今日劈破旁门,方见风清月白。
陆自明心潮起伏,感慨万千。在手机的备忘录里写下几个文字:
行走在去北京的路上,
车窗外掠过熟悉的风景,
那种似曾相识的久违感,
瞬间抓住了我的心。
仿佛是走在回家的路,
又像是远方有另一个故乡。
第二天,陆自明约了黄立诚、钱正熙、张庭光、范瑾瑜和李向东几位好友吃饭。宋处长把今年的村镇专项下拨补助资金的事情说了,黄立诚说道:“宋处,你别急,今年的村镇补助资金有点小状况。主要卡在计财司,那边新换了司长,跟庄副司长汇报过几回,但是他们新司长还没有点头同意。情况听下来,一是今年的补助资金估计要同比例下调,数额可能没有去年那么多了;另外一个是可能要砍掉一部分地市的补助资金。主要是两类,一类是虚假包装项目的,去年部里对专项补助资金做过抽查,发现一些地方的专项资金并没有使用到村镇建设工程上去,许多上报的项目都是虚构的,根本没有实施;一类是财政资金比较充裕的发达地区,计财司司长的意见是补助资金要雪中送炭,不能锦上添花!”
“哦,这样啊!那我们深州的资金不会被拿掉吧?”宋处长担心地问道:“这个资金多点、少点,早点、晚点其实我这里不搭界的,只要是有下拨资金就成,我呢好跟领导有个交代。如果拿掉了,我这里交不了差啊!”
陆自明说道:“宋处长有他的难处,哥几个能帮忙就尽量帮忙哈!深州的村镇建设项目呢肯定都是实打实的,这个情况我清楚,可以拍胸脯打包票的。说到资金充裕么,深州虽然地处长三角,算是比较发达地区,不过毕竟是小城市,财政盘子小,投入村镇建设这块的资金也是十分紧张的。”
“哎呀,陆哥,情况我们都知道。你放心,说句难听的,关键时候,咱这胳膊肘不往里拐,还能向外拐不成?肯定会帮深州争取的啊!到时我跟豫东司长说下,他每次都帮深州说话的!”黄立诚笑道。
范瑾瑜说道:“我也会跟庄司长打个招呼,为家乡说话么,天经地义的!”
听了这话,陆自明和宋处长拼命敬酒。散场时,宋处长不胜酒力,先回宾馆休息了。陆自明又请几位朋友到东边的望京小腰撸串,这里是过去他们经常聚餐的地方。不大的小店,烟火气很浓。点了几道凉菜,来上几十份各种烤串,喝着鲜啤酒,心情舒爽。
陆自明跟几位朋友说了自己的处境及打算。众人皆惊愕,相与叹息。离开政府机关,脱离体制,在京城的同志们看来实属不可思议、石破天惊之举。陆自明完全可以理解,不要说在北方或者内陆地区,即使在长三角--这个全中国市场经济最发达的地区,真正公务员辞职的也属于极少数。
黄立诚问道:“陆哥,你真的下决心了?”
陆自明点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
“哎,我赞同陆处的想法。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半晌,钱正熙叹息道:“这么多年,近距离观察,看到的更多的是丑陋的一面。小题大做、装腔作势,皇帝新装、共同作秀。打着民生的幌子,干着残民的勾当;喊着为民的口号,谋着为己的私利。在人民的名义下,多少龌龊丑行籍以大行其道,许多事情是滑天下之大稽。不用怀疑,他们的调子有多高,他们的德行就有多低;他们的劲头有多大,他们的利益就有多少。居官有同贸易,无利不赶早。多少口吐莲花、道貌岸然的官员轰然倒下,揭开他们的画皮才发现,原来真面目如此狰狞可怖,原来台上那一套说辞都是愚弄群众的。我只反问一句:他们说的话他们自己信吗?”钱正熙是部里为数不多的民主党派,博览群书,以知识分子自诩,酒后之话更是难免偏激。
一大通刺耳的言论,说的大家意兴阑珊。
陆自明正色道:“正熙,你说的这些现象这个社会的确都存在,国家并不完美,不过我们的责任不正是努力使她变得更美好吗?不能只顾着发牢骚。曾国藩讲,‘天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身入局,挺膺负责,乃有成事之可冀。’你说是吗?”
钱正熙黯然不语,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啤酒。
李向东说道:“陆哥,不管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都支持你!”
范瑾瑜也说道:“对啊,人生道路千万条,换一条路走走也没有什么不好!来,咱们一起干了这杯酒!”
大家碰杯一饮而尽。
陆自明心情平静踏实地登上了返程列车,在这个人生的大决策上,经过反复思考,长时间谋划,至今已越来越清晰,人生的大方向大目标基本廓清。这是值得高兴的。不管未来会经历什么,都值得期待。不管未来发展的是顺利还是坎坷,都会有新的收获、新的积累,比寡淡无味的人生强许多。
这段时间,因为打算脱离体制,反思也日渐深入:它可以成就你,也可以扼杀你;可以给予你,也可以剥夺你;可以捧红你,也可以抹黑你。给了你稳定温暖的环境,同时也赋予你养家糊口的无奈;给了你体面尊严的地位,同时也赋予你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自嘲;给了你旱涝保收的信念,同时也赋予你畏惧风雨的懦弱。这个体制是一位老师,教会人许多。它是强大的,强大到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渗透于我们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也渗透到我们身体灵魂的角角落落;它又是脆弱的,脆弱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控制力强往往是不够自信的表现。事实上,在当下社会,脱离体制只是一个伪命题。你永远摆脱不了它,永远活在它无边的阴影里。
“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要在路上。”旅途中的阅读让人更好地理解这句话。陆自明读书时偶尔望见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浮想联翩:盖念及先人中多少有本事的豪杰,绝大部分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反观自己偶尔的宏愿诚为幼稚可笑矣。那么自己的文字还有价值吗?自己浅显的思考体悟还有价值吗?这样做还有意义吗?陆自明的思考是:这样做是有价值的,且其唯一价值在于提升完善了自我。也就是说这些是成长的轨迹而已,其意义仅仅是对自己的贡献,无此过程即无今日之我矣。除此以外别无任何意义,也没有追求其他意义的价值。
这天,陆自明正在办公室与属下小谢商量工作。突然一个黝黑的中年汉子闯进来,大声问道:“你们谁是领导?”
陆自明抬头望着他,说道:“我是这里的负责人!”小谢连忙起身,去泡了一杯热茶,说道:“师傅,你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说!”
黑汉子气呼呼地径直坐在椅子上,盯着陆自明恶狠狠说道:“你们都是一伙强盗!趁着下雨天把我的房子拆掉了,搞得我现在无家可归,你们要么照价赔偿我,要么我就住在你这里不走了!”
“您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房子被拆掉了?”陆自明问道。
“我叫李法根,老房子在原来的酱油厂宿舍,就在中山广场边上!”
陆自明知道那个区块属于中心城区老居住区改造指挥部管理的范围,立即打电话给指挥部工作人员了解情况。
原来李法根是个三轮车夫,属于无业的老光棍,一个人住在其父母分配的酱油厂宿舍的一楼,房屋产证面积四十九平米,按照拆迁补偿政策可以拿到二十六万元的补偿款或者按照等面积置换一套五十平米左右的新商品房,但是李法根均不接受。提出要求,要么赔偿现金八十万,要么置换一套一百三十平米的新商品房。这个离谱的要求远远超出政策规定,拆迁人员不能答应。整个酱油厂宿舍一共五十四户居民,其他五十三户全部都已谈好条件,签约搬迁。但李法根就是不签约,拒不配合拆迁改造。工作人员几次三番苦口婆心的协商谈判都无果,后来采取了断水断电等措施,但这个老光棍十分顽固,仍然坚守在房子里,寸步不移。
去年底,指挥部经过缜密研究,利用一次下暴雨的机会,组织公安、城管、建设、街道等部门联合执法,以暴风雨影响房屋安全为名,强制将他转移到深州宾馆一间标房里,同时,联合执法队把他家的财物清点打包转移,连夜组织施工队将酱油厂宿舍楼推平。第二天,等李法根想返回家里居住时,发现整个房子早已成为一堆瓦砾废墟,这才知道上了当。先是到老居住区指挥部上访大闹,无果。今天又到局里来上访。陆自明问道:“那他现在居住问题怎么解决的?”
“一直住在深州宾馆的标间里,他现在可好,每天免费住宾馆,钱都是指挥部出的!所以,我们找过他多次,现在连谈都不跟我们谈了!其实他现在不急着跟我们达成协议,正好赖在宾馆里不走了!”指挥部工作人员说道。
情况了解清楚,陆自明心里有了底,耐心地跟他讲解拆迁政策。
李法根粗暴地打断,大声道:“你不要跟我打官腔!你们带头搞违法行为,糟蹋老百姓私有财产,这些贪官污吏都应该拉出去枪毙!”
“李师傅,您别激动!”
“我就问你一句话,我的条件你们到底能不能答应?你们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毁掉了我的房子,现在又把我晾在一边,我告诉你,我不是好欺负的!如果不答应我的条件,老子贱命一条谁也不怕,大不了一命换一命,跟你们这些狗官拼了!”李法根大吼道。
“李师傅,您别激动!我们政府工作不能随心所欲,必须依法行政。拆迁也是有安置政策的,个人的要求须符合实际。在政策范围内可以给您最大的优惠,但是超出政策范围,肯定是不能满足您的条件的。否则对其他几十户人家怎么公平呢?您说是吧?”
“啪”李法根站起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茶杯里的茶水溅出几滴,把一份文件打湿了。把小谢和陆自明吓了一跳。
他大声吼道:“依法行政?!tmd你们半夜拆我房子的时候,依了什么法了?!我不跟你讲这些!你们领导在哪里?我要跟你们领导谈!”
“我说了,我就是这里的负责人!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跟我谈!”陆自明镇定地说道。
“得了吧!你不是局长!我要找局长谈!”李法根说道。说着转身离开。
陆自明马上站起来,说道:“快,小谢,拦住他!”小谢一个箭步蹿到门口,想拦住他。李法根常年蹬三轮,干体力活,力气大的惊人,一把把小谢推搡开,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他到门口走廊边弯腰拾起一个玻璃瓶,陆自明赶上去一把扯住他的外套,说道:“李师傅,你有什么话在这里好好说,有什么要求我们可以慢慢谈!”
李法根甩一下膀子,一把挣脱开来,用手高举着一个玻璃瓶喝道:“别碰我啊!小心你的小命!”
陆自明看到玻璃瓶里装着大半瓶淡黄色的不明液体,不知道是什么,但从他威胁的口吻里感觉出来,应该是危险物质。小谢吓得胆战心惊,不敢靠近。陆自明小声说道:“你去外面把保安叫来!”小谢赶紧撒腿跑了出去。
陆自明镇静地望着他,说道:“李师傅,您别冲动!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商量,但是您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本来政府拆迁也是为了给你们改善居住条件,是一件好事。条件一时谈不拢可以坐下来慢慢协商,你不要做出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出来,那样就把家都毁了!”
“我不怕!我光棍一根,父母双亡,没有家了!你们答应我的条件就算了,不答应就是同归于尽!”说着晃荡了一下玻璃瓶。
陆自明紧张地判断形势,心里也在矛盾,到底要不要报警。
李法根不跟他纠缠,扭身准备往楼上走。陆自明一个箭步,拦在他的面前。
“你让开!”李法根恶狠狠地说道。
“李师傅,你冷静!回我办公室坐下来说。”
“滚蛋!再拦着老子,就是个死!”李法根目露凶光。
陆自明身上的倔劲上来,大声说道:“那你冲我来好了!”旁边两个办公室有几位女同志听到走廊上的吵闹声,都走出办公室探头张望。看到了陆处长和上访户对峙的架势,这个上访户十分凶狠,手里还像董存瑞炸碉堡似的举着个玻璃瓶,看来是个危险人物,都不敢走上前去。陆自明单枪匹马,像个孤胆英雄。
僵持一阵,这时小谢叫了两个保安小跑过来,一起围堵住李法根的去路。
李法根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企图冲过去,几个人把他团团包围住。陆自明的第一反应是去抢夺他手里的玻璃瓶,李法根坚决不放手,扭打在一起。突然李法根手一滑,玻璃瓶“啪嗒”掉在地上,淡黄色的液体流出一大摊。
“危险!快让开!”陆自明大吼道。几人把李法根也架开,地上一滩黄色的溶液腐蚀着白色的地砖,很快地砖颜色变暗,发黑。
“是硫酸!”陆自明喊道。众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心有余悸。
李法根没了玻璃瓶,也像失却了勇气,没有再大闹,被两个保安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