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叶政华能够猜测到陆自明所处的困境。他深耕建设系统多年，虽然已经离开，但是旧部下属很多，信息是很灵通的。张如生推了陆自明几次，都被潘文斌否决，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年后，郑义平来家里拜访，跟他吐槽了许多。本来按照潘文斌的最初安排，是要把他和王荣坤对调的。叶政华通过市委组织部的王勤副部长跟潘文斌打了个招呼。王勤现在是市委组织部年纪最轻的副部长，他的面子不敢不卖。于是把郑义平调整到市房地产交易中心任党支部书记、主任，这样对郑义平来说也算是差强人意，大面上也过得去。但是关于陆自明的前途，叶政华还正在考虑之中。一则要再观察观察他与女儿的关系。两人虽然成婚，但是小夫妻关系如何，脾气性格是否相投，是否对自己女儿好，以及能否稳定还要假以时日考验。二则陆自明的资历太浅，时机尚不成熟。目前借调在局机关政治处是一个可进可退的选择，再熬个一两年资历，如果情况仍没有改观，那么到时候把他调任到其他局担任副处长甚至处长也是顺理成章的，或者干脆直接调到市委组织部也并非不可能。三则有一层意思藏在他的心底，这个外地女婿完全靠着自身的努力获得现在的地位，并没有借助自己家的影响力，从内心讲，他不会对自己感恩戴德。只有受挫到人生谷底，自己再把他从困境中解脱出来，那时候他才会打心底里感激和敬畏。况且，现在这个社会诱惑力那么大，一个年轻干部早早担任重要职务、坐上重要岗位，少年得志，春风得意，难保不耍花枪，搞出什么幺蛾子来。自己也不是没有年轻过，那样反而害了女儿。所以现在不要着急，再等等看，一切尽在掌握。年轻人么，哪个不是这么煎熬过来的？年轻的时候遭遇一点挫折打击，不是什么坏事，正好可以历练心性、磨砺意志。因此，他才会如此淡定，冷眼旁观，也从未和陆自明聊过什么。
陆自明当然不知道叶政华的这些老谋深算。他也无数次动过念头，希望借助岳父的政治影响力让自己摆脱目前的困境。以自己多年的体制内生活经验可以知道，对他岳父这种手握实权的正县处级干部来说，解决个把科级干部的岗位如同探囊取物，完全没有难度。即使他跟潘文斌有宿怨，但是解决的办法还是有很多。有几次在家中闲聊，甚至话到了嘴边，还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知道两家家境悬殊，他们打心眼里瞧不上自己和自己的家庭，本来叶苹苹已经算是下嫁了，如果再开口求岳父解决自己工作上的困难，那今后在岳父母面前就更加抬不起头，不敢说硬气话了。这不仅是一个男人的底气，也是一个河宁娃最后的倔强。
最近下属事业单位的职工经常到市建设局机关来上访、群访，主要是针对公务员津补贴发放的问题。当时，机关公务员每个月有公务员津贴，普通科员每月600元，科级干部1000元，县处级1500元。另外还有专门的车补，也是按照级别有不同档次补贴。其他企事业单位不得享受，这样就使得公务员待遇从明面上就与事业单位拉开了距离。这个政策本来是全市公务员统一的大政方针，并非建设局机关的独创。其他事业单位群体包括教师、医生队伍，也经常到市信访局上访，要求同等享受公务员津补贴待遇。市城乡建设局下属的几个事业单位职工闻风而动，上访人员里主要是市环卫处、市园林公司等收入水平较差的单位职工。几个单位的职工陆陆续续来局机关大院上访过两三回，这方面信访接待由局政治处牵头接待答复。
正常的职工群众来上访，都会有一个牵头（业务）处室，局法规处是专门负责信访和司法纠纷答复处理的处室，一般都会派一名同志陪同接待。这块工作政治处具体由周成琬负责，当然因为事关全市的统一政策，周成琬也不能给出明确的答复意见。局党委专门就此事商量过，职工群众的诉求可以理解，建设局也并非没有财力给事业单位的职工享受相应补贴，但是全市一盘棋，建设局不可能开这个政策的口子。因为这个口子一旦开了，那么市里其他事业单位职工上访就更有口实，将会给市政府造成很大的被动。局党委的结论是，全市的统一政策一个字也不能松口，但矛盾不能上交，坚决不允许一个职工跑到市政府上访。要求相关处室和工作人员用心用情做好建设系统上访职工群众的安抚工作，耐心解释说明，把矛盾化解在基层。政策不能变，又不能激化矛盾，说到底，局党委的态度就是一个“拖”字诀。像这样的矛盾问题在基层还有很多，并非是基层干部们不作为、工作不得力，其实毛病出在政策本身造成的不公平，但是药却要喂给下面人吃。
今天上午九点，一大批环卫处的上访职工突然涌进局机关大院。周成琬小孩子生病住院，今天请假没来上班。张如生九点半市委组织部有个重要会议，正准备出发。看见这个架势，大院里呜呜泱泱走进来几十号人，知道是一次大规模群访。他立即指示陆自明先把职工们带到信访室，通知法规处的同志一起接待。又马上打电话给市环卫处主任，让他赶紧到局机关参与接访解释工作，然后急匆匆赶去市委组织部开会。
陆自明陪周成琬参加过前几次的接访工作，对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个大概的了解。但是前几次来访职工人数不多，一批也就七八个人，最多的十几个人，今天目测一下有三四十号人立在局机关大院里。陆自明一刻也不敢耽误，放下手头工作，马上冲到大院信访队伍前，说道：“各位老师傅，我是政治处的小陆，我领大家先到信访室坐一下，有什么情况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上访队伍一阵骚乱，人们交头接耳，没有人在乎他的话。只有几个职工用冷冰冰的眼神望着他。挑头的其中一位老环卫工人，姓史，陆自明认识他。见人群没有动静，陆自明又走到史师傅跟前，小声恳求道：“史师傅，麻烦您招呼一下大家先到信访室吧，有什么事坐下来谈。”看见陆自明低眉顺眼恭敬的态度，史师傅心里一阵受用，开腔道：“大家跟我走，咱们先坐下来喝杯水。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怕他们耍滑头！”说着振臂一挥，大家纷纷跟他走。陆自明把人群带到2号楼一楼信访室。信访室内非常简洁，只有一排围合成长方形的桌椅。靠墙四周还摆着整排的椅子。一般上访群众坐在长方形的其他三面，接访人坐在相当于主席台的这一边。
这时法规处的新考入公务员的小张也赶到了，看到陆自明忙着给老工人们泡茶倒水，连忙说道：“陆主任，我来吧！”大部分老工人自己已经倒好茶水，找个空位置坐了下来。来的大都是有经验的上访群众，自觉地坐在长方形的三边上。有个别职工不知道套路，坐在了接待方的一边，立即被其他职工赶下来。陆自明端着两杯茶，一杯先地放在史师傅的面前，客气地说道：“史师傅，请喝茶！”史师傅没有搭理他。又把另一杯放在他旁边的工人师傅面前，客气道：“请用茶！”陆自明一边不紧不慢地倒着茶，一边紧张地看着手表，希望拖延一点时间。九点半，待大家都泡茶坐好后，陆自明和小张坐到相当于主席台接待方的位置上。
“你们领导呢？今天就派你们两个细昂仔（方言：年轻人）来接待我们？！”史师傅率先发难。
陆自明客气地解释道：“今天处里领导有个市里的重要会议，你们临时来，他们也不知道。等会如果会议结束早的话，领导们可能会赶过来。”
“哼！你们吃着皇粮，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忙什么！开会，开什么会？完全不把我们这些工人的事情当回事么！跟你们两个小喽啰有什么好说的？！”史师傅大声吼道。会场上一片骚动，大家纷纷附和道：“去，把你们领导叫来！”“叫领导来！”“我们要见领导！”“想这样打发我们，没门！”“......”
法规处小张解释道：“大家静一静。这位陆主任也是我们政治处的副主任，他就是领导。有什么话大家可以跟他说，如果我们解决不了，会向局领导做汇报的！”
史师傅盯着陆自明，没好气地说道：“你是领导？你算哪门子领导？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只是下面单位借用在局里的，根本不是什么公务员！哼，既然你说是领导，那你说，我们这些老工人几十年干最苦最累的活，凭什么我们不能享受公务员补贴？我们的要求到底能不能解决？我们问过了，环卫处是有钱的，就是被你们局里给卡住了不给发！你是领导你表个态，说可以发公务员补贴，我们立马回去！”
陆自明毫不动气，和颜悦色地说道：“各位老师傅们！你们的要求我都知道，你们的诉求我也完全能够理解！就是史师傅刚才说的，我的确是房产集团借调在政治处工作的，不是什么公务员。所以我自己也享受不到公务员津补贴，心情和你们是一样的！”人群听他这么说都安静下来。陆自明眼望着大家继续说道：“人么，都一样的。大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要讨生活，养家糊口的，谁不希望自己的收入多一点？但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凡事都有一个规矩。按照政策能够享受的，局里没有理由卡住大家不给享受。如果不在政策范围内的，那局里也没有这个权力网开一面，否则全市的政策不是要乱套了？”
“少跟我们来这一套一套的！我们不管，前两次周处长答应我们局党委要专门研究，给我们一个明确答复。现在也个把月时间了，你们到底研究得怎么样了？给我们一个什么答复？！”史师傅厉声说道。
陆自明很清楚，局党委的研究意见是明确的，就是不能开这个政策口子，必须稳住上访群众。他不敢这样直筒筒地告知大家，但现在被群众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怎么办？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焦躁地看着手表。
见他没话可说，人群里一阵骚动。史师傅冷笑道：“怎么不说话了？”
半晌，陆自明开口道：“今天周处长在外面开会，要么大家约个时间，等她亲自来跟大家答复？”
“不行，她没有空，那让有空的领导过来答复！”史师傅寸步不让。
“就是！让其他领导来！”“建设局就周处长一个领导吗？其他领导都死完了？！”“想骗我们回去，没门！”“......”大家群情激愤，会场一片骚乱。
陆自明只觉得耳旁都是“嗡嗡”的噪声，头痛欲裂，再想开口跟他们解释，根本没有人听他说话。他心里十分紧张，跟边上的小张说道：“你赶快去给环卫处主任打个电话，怎么还没有来？”
小张赶紧走出门去打电话。这时，史师傅跟身边的人嘀咕着什么，一会儿，他站起来大声说道：“他们没有诚意，完全是忽悠我们！走，咱们到找局长评理去！”大家纷纷站起来，要跟他往外走。
陆自明连忙站起来，堵到史师傅的面前，说道：“史师傅，局领导们都很忙，这个事由政治处负责。您听我给你解释......”
“我们不听你解释！你的解释没有用！我们要找局长！”“对！他没有用！”“我们要找局长！”“走，别听他的！”“......”
陆自明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嘈杂之中。面对几近失控的场面，他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如果一群人冲到一号楼七楼局领导的办公室里，那就闯祸了！后果不堪设想。一场危机正悄无声息地渐渐向他逼近。
小张打好电话走进来，跟他附着耳朵说道：“他刚出发，刚才有事耽搁了，现在过来！”
“tmd，他分不清个轻重缓急啊！”陆自明忍不住爆了粗口。从环卫处到局里至少需要二十分钟，现在这个场面，就他们两个人怎么控得住？人群聚拢过来，对陆自明形成了强大的压力，史师傅要往门口走，被陆自明和小张两人堵住。史师傅返过身去跟其他人说了几句话，后面有几个人从边上往门口走去。陆自明跟小张说道：“快去堵住他们！”
小张立即跑去门口，几位老工人嚷嚷着要上厕所，小张拦不住，十几个人从门口走了出去。这边史师傅还在跟陆自明唇枪舌剑地争论。看见一群人已经走出去，史师傅心中暗喜，小张过来向陆自明报告，有几个老工人往一号楼那边走去了。陆自明慌了神，指示小张赶紧去把他们追回来。
这边史师傅倒不着急，又重新坐下来，悠闲地喝着茶。会场里还有二三十人，陆自明不敢走开，只得硬着头皮坐下来。他马上掏出手机给局办主任打了一个电话，报告今天上访的情况，有十几个老工人不听劝已经往一号楼那边去了。然后，又跟张如生电话报告了一遍。
一号楼的七楼炸开了锅，八九个老工人直冲701潘文斌的办公室。幸亏刚才陆自明已经跟局办主任报告过情况，让在家的局领导们把办公室门锁上。局办主任又通知了传达室两个保安过来维持秩序。几个老工人在潘文斌的办公室门口大声的拍门，局办主任解释道：“今天领导们都去市里开大会了，不在办公室！”几个老工人不听劝，在门口破口大骂：“什么狗屁局长！躲在里面不敢出来，当乌龟啊！”拍了一阵，骂了一阵。见没有动静，无可奈何。又挨个找到其他局领导办公室，门都紧锁着。又拍了一阵、骂了一阵，没有一个局领导开门，仍是没有动静。有两个情绪激动的老工人骂骂咧咧道：“这群狗官！躲着不敢见人！”说着，把放置在楼层公共区域内的两个不锈钢垃圾桶打翻在地，又推倒了一盆绿植。这时两个保安上来，立即予以制止。局办主任也从旁温言相劝，把几个老工人劝回到信访室。
局办主任陪同几个老工人一同回到信访室，这时环卫处主任也已经到了，正和陆自明两人在跟史师傅他们做着思想工作。局办主任说道：“各位工人师傅们，今天你们来上访，不巧，领导们都出门开会去了！这样，今天你们先回去，下次呢，你们约个时间，我答应你们帮你们约局领导亲自和你们见面答复，怎么样？”
环卫处主任也顺势说道：“你们看，我刚才说话你们不信。局办的大主任都发话了，你们总应该相信吧？下次局领导亲自接待大家。今天先回去吧！”
这么一大通闹，已是快到午饭的时间，工人们也都疲累了。史师傅站起身说道：“好吧，今天再相信你们一次！下次见不到局领导我们决不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