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城西市菜坊。
这里是整个荣国最齐全的菜坊,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
全国三条运河,横贯东西南北。各类珍奇异宝、奇珍异兽、雪山上的山珍、海底深处的海味都在这里聚集。
“哎哟,您老人家居然亲自来了,真是令本地儿蓬荜生辉!”
菜坊的主管满脸堆笑,挺着肥圆的肚皮快步走到一佝偻老头跟前,不断俯首作揖。
老头身后是长长的运输队伍,马车、三轮推车、背篓、箩筐、担子等等,各式各样的工具排成一条长街。
“年纪大了闲不住啊,封城了,宫里大家都抱怨呢,我有这个机会出趟城就当喘喘气吧。”老头笑呵呵答道。
笑容可掬,慈眉善目,让人顿生好感。
“哼,还不是肖子健那小子!上次买的都是些次等货……居然连太后最爱喝的细叶凤眉,都不是梧桐州产的。”
一旁正在清点单册的胖大太监不满地嚷嚷,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堵山。
“子健他也是按宫里给的额度办事,最近上京市价飞涨。他做事实诚,此非他之过。”老人摇头,替肖子健轻声辩解。
“您老说的是,害您这次劳累,却是不该。”
胖大太监见老人要走,赶紧过来搀扶,一老一壮,有些滑稽。
“哈哈哈,不碍事不碍事。上次健公公坚持不收,下官原先是打算钱可以先欠着,不能耽误宫里丝毫……
这次马公公亲自前来,我可是跟多家供货商招呼了。谁不拿出压箱底好货,以后也别在上京混了!”
主管呵呵赔笑,似乎这老头有天大来头。
“没那么严重,一切照旧即可。”
马三阙有些意兴阑珊,这京城几十年来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曾经他跟着元帝和太后鞍前马后。虽无实权,但作为太后最信任的人之一,每个人都敬重他三分。
他老了,现在除了在宫里收了几个干儿子有些牵挂,其他的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东西都清点完了,回宫!回宫……”
别看这胖大太监长得高、长得胖,跑起来却不慢,沿着运输队伍边跑边喊。
长长的队伍开始缓慢前进着,在落日余晖中向皇城进发。
……
老太监马三阙坐在队伍靠前的一辆抬轿上,四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抬轿十分稳当。
旁边还有两个小太监快步提着茶壶、果盘在一旁伺候着。
“这次出来的人都值得信任,殿下不必如此拘束。”
苍老而又恭敬的声音从头上传来,提着茶壶的杨慎浑身一紧,随即放松下来:
“马公公安福……在菜坊南街您老突然认出我来,现在想来还很惶恐。”
“当时是老奴冒犯了,老奴我伺候元帝、太子爷、康乐帝还有许多皇子皇孙几十年了啊……别看我岁数大了,眼里明亮着呢”老头故作神秘说道。
杨慎对此嗤之以鼻,绝对是宫里情报机构太恐怖了……
听裴渊渟讲过,这老家伙可是听事局上任高常侍,听事局第三把手。
虽然不知道这老家伙怎么认出的自己,就目前来看只能跟着他走了。
好在是宫里的人……
杨慎不知道的是,这次是真正的巧合。
马三阙也万万没想到,此次出城能够遇到五皇子。
他一眼就看出,裴渊渟在杨慎棉袄上留下的独特暗号——刺绣暗红色鸾鸟。
那是慈云宫内侍之间独有的暗号。
另外五位皇子早已进宫,那么眼前这个小孩只能是最后一名皇子……
裴渊渟,马三阙不太熟的一个后辈。
与他们同为太监却有些格格不入,只知道是由他去接五皇子而已。
马三阙当即决定,让杨慎顶替队伍中一个小太监,跟着队伍一起进入皇宫。
他隐约能猜到太后的一些想法……
杨慎虽然有些心虚,不过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能如此。
和他一开始的计划不谋而合,当他进入内城毫无思绪的时候,终于还是打开了裴渊渟给他的长方形盒子。
吓得他赶紧盖上,这绝对是个烫手的东西!
所以他决定找到宫里的人,此刻貌似差不离。
……
终于队伍行至应天门下,越来越多的禁卫军让杨慎开始紧张起来。
皇城有四主门:应天、顺天、承天、奉天。同时有青龙、朱雀、玄武、白虎四象副门。
应天门一般不开,只有举行重大礼仪,或者上下朝才开启。
所以队伍停在应天门旁朱雀门前,等待检查入城。
皇城除了建材和内城、外城城墙一样,更是掺入了一种青金的矿石颜料。
青色中透着金色,奢华又内敛,比之内城又要高出丈许,实际作用不大主要是更显威严。
数百禁卫军在此拱卫,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看不见羽林军的身影……钦天卫是没资格守卫皇城的。
杨慎观察着朱雀门守将的制式铠甲,其中居然有一位中军!
……
以西营十五万禁卫军为例,袁白衣为统领、下设两位副统领、三位司马、六位副司马、十五位中军,再下还有偏骑、卫令。
军中制度严明、等级森严,也就是说一位中军可以下辖一万禁军此刻居然在看大门。
……
“中军大人都检查完了吧,放心吧我们可是跟着老祖宗一起出来的,看你年纪轻估计不认得……”
胖大太监堵在马三阙轿前,对面前年轻将领横眉怒目。
“让开,放下轿子!”
面色阴翳的年轻将领冷若冰霜,丝毫不给胖太监面子。
“你!刚出来的时候已经见过,你还敢冒犯!”
胖太监顿时气血上涌,他从小进宫,因为贪吃又长得胖被人取笑欺负。后来被马三阙碰到,教训了那些欺负他的人,一直待他如同亲子,他就认了干爹。
敢冒犯自己干爹,此刻胖太监只觉得火冒三丈。
“淳儿退下!”马三阙拉开轿帘。
胖大太监无奈,只得瞪了中军一眼,退到轿旁。
“有劳……”中军微微躬身。
……
“将军,一切正常。”没一会儿,检查完毕的禁卫军附耳报告。
略作思索,瘦削阴翳的中军将领微微眯眼,阴冷的目光在杨慎等一众太监身上扫过,终于下令开门。
……
此刻酉时,西边太阳隐入云层,快入夜前居然下起了小雪。
缓步走在清扫过的石砖路上,杨慎低着头扶着轿子默默前行。
不停在心里默念:“十米…八米…五米!”
用余光扫视着与大门的距离,距离目标越来越近,就在他注意力都在测距上……霎时!一只大手从旁边横扫向杨慎胯下掏来!
等杨慎反应过来,下面已被捏住!这一瞬间惊诧、恐惧、羞愤、懊恼全部涌上心头……
“将军,他不是!他……”
一柄精致的匕首从轿中闪电般射出,正中这士兵眉心!没柄而入,军士应声倒下!
“孽畜!胆敢冒犯……让你死了个痛快!”轿内传来马三阙苍老而愤怒的声音,像年迈的雄狮发出最后一击。
“砰!哐当……”
面色冷得能滴下水来的禁军中军,电光火石间,踏步腾挪至轿旁,运气一掌,劲气横扫!木屑翻飞!
马三阙环抱杨慎翻滚至一旁,四名抬轿太监飞退数米,吐血昏迷,轿子已然被打成粉末!不见踪影。
杨慎此刻还处于震惊之中,已然是衣衫破碎,发丝纷乱,身上遍布细小伤痕。
被马三阙抱在怀中,替他抵挡了大部分伤害。
那中军也没想到一个古稀之年的老太监,还能有此等身手,明明身上又没有气息流动。
马三阙喘着粗气……胖大太监最先反应过来,脖子瞬间粗红暴怒吼道:
“娘的狗东西!禁军造反了!都放下手里的东西,拿上家伙保护老祖宗!”
说完急忙抄起一根扁担挡到马三阙面前,回头关切道:“老祖宗您没事吧,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呀,呜呜……”
已是泪流满面。
杨慎清醒过来,立马拉开马三阙的手,顿时一口老血喷到自己脸上!
“马公公!你没事吧!”
杨慎手足无措,扶起还在吐血的老太监,一股悲伤弥漫心头……
“殿…殿下,快进皇城!禁卫军无召不敢踏足皇…皇城…否…等同谋反!
老奴今…今日草率…水深,也不知他…他们是谁的势力,万不能被抓住!
只有见了太后……太后……”
血一直往外冒,杨慎内心悸动,想伸手堵住老太监嘴里不断流出的血,眼泪一滴滴下。
马三阙抬手扒开杨慎的手:
“老奴老了,本没多少时日,只是放不下太后…一个人…她有时又不…不清醒……”
承受一位练气高手大部分伤害,马三阙终究年老了,也不是练气士,命丧当场……
亲眼看见一位慈祥的老者,上一秒还和自己谈笑风生,下一秒就魂归天阙……杨慎哭红了双眼,面色瞬间阴冷下来缓缓起身。
那禁军将领只出一击便负手冷眼旁观,自傲异常。寒声下令:
“大胆刺客!胆敢假冒太监混入皇宫,帮凶已被本军处决,即令!关闭朱雀门,将所有人等全部押送刑部,反抗者…杀无赦!”
所有太监面露戚色,愤怒地看着逐渐围拢的禁卫军。
“全部跟着我!冲向城门,护送殿下入宫,胆敢阻拦者,罪同谋反!”胖大太监一马当先,红着脸擦干眼泪,血丝遍布双眼瘆人至极。
杨慎面如寒霜,拔起马三阙射出去的那柄精致匕首。
没去管越来越多聚在自己周围的太监,狠狠攥紧手中匕首,心里默念:“今日不死,誓报此仇!”
事事无对错,人心有得失。
此刻,康乐五年冬月末,小雪,上京皇城朱雀门爆发一场血战。
几百名太监对上几百名禁卫军,武器装备之间的差距,一面倒地屠杀……不过禁卫军也被这些太监的血勇震惊,迟迟关不上大门。
几百名不要命的太监把杨慎护在中间,拿着扁担菜刀做武器,碰到敌人就用牙齿、指甲……
看着已经死去几人的禁卫军,中军大人唾骂一句:“废物!”
说着便几个跳跃,越过厮杀的人群来到朱雀门前。
此刻朱雀门只有两人宽的缝隙,只见他左手搭上左边门板,右手搭上右边门板,这需要五六人合力才能推动的巨门居然在缓缓闭合!
胖大太监浑身浴血,他自幼能吃力气也是奇大无比,一般禁卫军都不是他对手。
老远看到那个他恨极的身影去关朱雀门,大吼一声,将不远处一个禁卫军一手卡脖一手提腿。整个人从地上拔地而起!蓄力向城门一扔!刚好卡住即将闭合的门缝!
那被扔出去的士兵直接被摔断脖子!卡在门缝中已然身死!
“你!找!死!”
中军暴怒,放下两边门板,浑身气息暴涨,如同实质一般的气劲在周身盘旋,风沙飞起!就朝胖太监奔来!
胖大太监忽然咧嘴一笑,随即提起藏在身后的杨慎朝朱雀门扔去!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聚焦到两道飞驰的身影上!就在太监们以为能够将殿下送入城中……中军将领与杨慎即将相遇!
中军一个卸力,左脚撑地急停!在砖石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身体借力旋转右脚上踢!
眼看就要踢中杨慎,尚在空中的杨慎眼疾手快,双手握住精致匕首,恰好迎着中军踢来的右脚!
嘭!嘭嘭…咚!
杨慎后背撞在朱雀左门板上……好在那胖太监收力了,没像之前那个禁卫军那样摔死!不过估计也断了一两根肋骨…更要紧的是双手已经脱臼了……
可以想知那一脚有多大力,好在匕首异常锋利不是普通材质,也划伤那可恨又可怕的中军。
杨慎知道生死在此一刻,情况有些诡异……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没人会在乎自己殿下的身份,事后将太监们灭口,说全当刺客杀了,值此混乱时期怕也难有人为自己平反。
他像蛆虫一样蠕动自己的身体……双手剧痛不能动弹,肋骨断了也很难爬起来,杨慎盯着朱雀门,匍匐着屈膝一拱一拱,向着前方前行,只差一米了……他心中想道。
“小子你找死!”
中军将领如同疯狂的野兽一样咆哮,他的右脚掌直接被杨慎的匕首一分为二!血流如注!
愤怒的将领打开来搀扶他的士兵,“快把他抓起来!快!”疯狂大吼。
士兵们不敢上前,因为此刻杨慎半个身子已经越过朱雀门!士兵无召进入皇宫罪同谋反!更别说披甲进宫了。
“一群废物!去拉他腿呀!”中军气得快吐血,快速吸气右手赶紧在右腿几处大穴啄击几下暂时止住流血,左腿弯曲向前跳去,一跳三米!
眼看再跳跃几次就要抓到杨慎!一条鲟鱼精准打在他左腿上顿时重心不稳跌倒地上,只见剩下百余名太监揭开各种容器有的丢鸡蛋有的丢鱼、鸡鸭等等……
中军将领知道他现在只有两条路,抓住杨慎,或者杀了杨慎!这样他背后的人也许能保他……
中军将领运力一跃而起,直上三四米!所有东西都丢不到他,用力掰下自己铠甲上的一个甲片,右手微屈,奋力甩出!
早见事不妙的胖太监疯狂向他砸东西,恰好有罐茶叶砸中了跃起正在空中的中军,让原本直奔杨慎脑袋的甲片有所偏离,射向杨慎的胸口!
顿时茶叶漫天纷飞,是皇太后最喜欢的细叶凤眉……
杨慎感觉胸口像被一头牛撞了一下,整个人直接被撞过朱雀门,进入皇城……
他刚听到身后有动静,翻身回头就被东西撞进胸口……体内五脏六腑涌动,有股热气从腹部升起,杨慎感觉好多了。
清醒过来撕开衣服,胸前长方形木盒已经被那甲片打了个七零八碎,唯有盒子内的纯黄色卷轴毫发无伤。如此大力的甲片居然在上面一丝痕迹都没留下,何等材质。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此刻杨慎笑得有些疯狂,牙龈、嘴角全是鲜血,双眼赤红,上身赤裸浑身浴血。
他慢慢依靠门边墙壁,强忍疼痛,一点一点将自己身体拱到墙上……靠着墙直立起来。
满是鲜血的双手难以控制,颤颤巍巍地解开手中那张卷轴……
整个过程朱雀门内外静默无声,仿佛时间静止,每个人都瞪大双眼盯着杨慎,只有天地间最纯白的雪纷纷飘落,试图掩盖这一地的鲜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思悌侯守孝四载,孝心动天,朕念甚切,下诏回宫,以全朕之濡子情深……当行急速,不得阻拦……”
洋洋洒洒百言,杨慎神情肃穆,眼神如刀,四周皆是早已匍匐在地的身影。
话毕,寂静落针可闻。
发丝与细雪飘飞,遮住了杨慎的双眼,这一刻他仿佛品尝到一种名为权力的美味,那是一种毒药,无人能解。
这一刻天地间只有他这一抹孤傲的身影。
中军将领将头埋进雪里,所有人都默认皇帝早已仙逝,要不然上京何以如此……可在公开之前,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可以质疑皇帝的权威!
这一刻他知道,全尸已是自己最好的结局,哦不在刚才他的脚已经不全了。
“妾领旨,恭迎思悌侯回宫!”毫无烟火气的八个字落地,如同惊雷的前奏瞬间所有人轰然:
“臣等领旨,恭迎思悌侯回宫!”。
杨慎艰难回头,只见朱雀门后,皇城门内,已经跪满了人……纯白的雪地被一片黑色的人影覆盖,只有最前一道窈窕身影孑然而立。
杨慎确定,刚才那声音就是此人发出来的。这是他昏倒前最后一个念头,双手依然紧紧握住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