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王仰头,一声长叹。
他当然知道,也一直记得,那些年里,他也过得战战兢兢。
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何要走那样一条路?
如今,明面上江山稳固,因为先帝留下的那些臣子还在效忠,。
可这样的稳固随着皇帝的猜忌和多疑,迟早被败坏一空。
届时,那些残忍之法,害人之事,都会加诸其上,成倍讨还。
这一切,他明了,他的儿子明了,或许连儿媳心底也清楚,唯独他的生母,将所有巧思用在了私利上,谋不了大局,也说不通道理。
又是一声叹,淮王默然。
太妃却以为说动了他,语气略显平缓:“昔年我教你隐忍,如今却不需再忍。数十条人命而已,算得了什么?”
“母妃!”淮王满眼惊异:“这是‘而已’?梅姬、吴姬虽为妾却也是儿子的女人!”
“妾就是妾!”屏风后的人影有所晃动,似乎起了身,“天家妃嫔都是妾,淮王府的姬妾也是妾,都低人一等!”
“那思荻呢?我的女儿,您的孙女呢?您觉得她的命也不值一提?”
里头的声音沉寂下去,好一阵后才传来低沉的回音:“若她是个儿郎,我必……”
“母妃!”淮王实在听不下去,也不想理论,“前尘就此作罢,还请母妃交出内府和私庄的管理权。”
“你……”
匆匆的脚步声由内而外,发丝凌乱,神情萧索的太妃绕过屏风走到外头,脚上趿着的鞋差点掉落。
她满脸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儿子:“你要夺我的权?”
淮王垂眸,“儿子以为,母妃年事已高,行事愈发糊涂,还是交出所有权利和账本,颐养天年吧。”
“不可能!”太妃恼意渐盛,“我拿到了就不可能让出去!”
淮王重重叹息:“儿子已经命人搜找过解语坞,没有找到任何账册和钥匙……您藏在了何处?”
“哈哈哈……”复而,太妃又低声笑起来,笑容有些乖张,“今夜你来,并不是关心我,只是因为找不到钥匙和账册才来假模假样!”
“好!我养的好儿子!”太妃状似癫狂地笑着,一步一步挪回屏风后,“那野丫头不是有本事么?让她来取我性命啊!我死了,自然有人将一切交出来!”
淮王自然不能接下这话。
若是普通人家,尚有官府可以处理人命案,可他们是天家,除了京城里的上位者,谁敢问罪太妃?
淮王无奈,只能退走。
柳家妇人带着院中众人从角落里迎上来,躬立在侧,等候吩咐。
淮王瞧了她一眼:“柳向家的?”
“是。”
“你夫君巧捷万端,有洞幽察微之能,想来你也不差。”
“淮王谬赞,柳家的替夫君谢过。”
淮王点点头,“既然太妃对你满意,就留在此处好好侍奉吧。”
“是。”
淮王向外,她随后送行。
行至泰然居门口,她突然抬眸瞧了眼远处,“淮王,修竹居距离此处不远。”
淮王顿足,没有回眸,静待她继续讲话。
她道:“禁足太妃不可取,也许该强行软禁程夫人。”
淮王侧眸,深深瞧了眼柳家妇人。
她却依旧垂眸,“外子闲话之时曾提到过一两句,这些都……”
“不必妄自菲薄,也不用假托柳向之言。天下有世子妃那般的人物,也不缺你这样的妇人。”淮王淡笑:“只是……不要用错了地方。”
这就是警告她不要为太妃献计谋划,要分清淮王府的主子到底是谁。
“是。”
柳家妇人依旧淡定地垂头低眸,未有多言,只内心清明。
淮王却因她那些话,造访了修竹居。
聪明人不会平白提及不相关的人和事,除非聪明人知道淮王想要的东西在哪里。
可是当淮王踏足修竹居,瞧见的却是程思珺和宋湘淇假模假式地挑灯抄写佛经。
程思珺抄得还算用心,宋湘淇写的字却如同画符。
“淮王!”程思珺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妾……自知有错,特意抄写佛经,慰吴姬在天之灵。”
昔日瞧见这般“善良”模样,淮王都要想起程侧妃,可如今……心底一阵恶寒,悠然冷道:“只有吴姬?其他人命呢?”
程思珺一滞,紧紧咬唇,泪水从眼角滑落:“淮王就是这样想妾的?妾可从来没有害过人命。”
“从来没有?”淮王冷哼:“助纣为虐害死的人不算?教坏策儿残害人命不算?”
“这怎么能算?”一旁的宋湘淇听得心头发颤,忍不住道:“父王下令处死的人难道少了么?”
“你说什么?”淮王眉头紧蹙,转眸看向宋湘淇。
八岁小女孩,却比思荻高了半个头,整个人都胖上一圈,肤白唇红娇气得很。
都是她的女儿,一个懂事,一个胡闹,一个受尽磨难,一个却娇憨跋扈……这一对比,淮王心头怒意更盛。
宋湘淇却自以为占理,仰着脖子道:“母亲是被迫借人给祖母的!我都听到祖母拿我命做威胁!”
程思珺察言观色,瞧见淮王眼底怒意不减,连忙阻止:“别说了。”
宋湘淇反而跳了起来,怒冲冲道:“您又不给母亲撑腰!祖母也好,世子妃也罢,我们谁都得罪不起!”
“你……”淮王长袖一扬,手掌凌空而起。
宋湘淇吓得脖子一缩,急急向后退步。
那一巴掌终究没有落下。
可淮王却已经气得双目紧闭,“来人,将二姑娘送回程家,让程家二房尹姨娘好好教导:何为母亲,何为姨娘,何为尊卑!”
宋湘淇忽地一滞,终于明白淮王因何而怒——因为她唤“姨娘”为“母亲”。
同样的问题,她曾在王妃面前犯过一次,现下居然忘了!
眼瞧着淮王带来的内监们匆匆入内,程思珺终于慌了神,一改之前的柔弱,膝行而前。
淮王已习惯了她的这种行为,轻轻一晃避了开去。
程思珺俯倒在地,“不!不!淮王!策儿已经不能在我身边长大,切莫再将湘淇送走!”
宋湘淇被两个内监拦阻向外请,也乱了心神,“我不回程家!我是淮王府郡主,怎么能待在那里?我不去!”
喊着喊着,她便哭了起来。
始终是个八岁女孩,就算教歪了,仍旧是被程思珺护着长大,不敢独自面对仓惶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