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春夜里孩子们六双赤忱的眼睛像是小小的柴火点燃后绽放出的光芒,那火光微弱细小,似乎随便什么人轻轻地吹一口气就能熄灭般。
但它非但没有灭,还点燃一根火把。
小小的火光亦能燎原,将春夜里黑黢黢的无垠大海全部点燃,照得透彻万分。
穿着靛蓝色道袍的道士跟随六个孩子回到了家。
他们在破陋点不起油灯的茅草屋里就这微弱的月光一点一点商议补足了接下来需要做的事情。
道士告诉他们,如果想要让人桩的束缚能力达到最高效用,需要他们六人同时穿上丧服,以此激发出每个人心中对于海公的最大恨意。
而后,便是在挑选好建庙的地址后,往下挖出需要重新夯实填平的地基,再让六个孩子禁食三日,以达到身体洁净,完成初步准备。
那之后,便是人桩仪式。
他们会被活埋,被石块与泥土淹没,永远被埋葬在泥土之下,身上是沉重的庙宇。
道士特地将这一段说得十分写实,配合以一些动作表情,似乎想要以此让这些孩子生出一点退却之意。
可没有人露出类似的反应,他们只是惊恐,害怕,互相对视,然后眼眸里生出新的坚定,他们好像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坚定。
翌日清早。
道士将自己的盘缠丢给了小鬼,告诉他们可以去集市上买一些想吃想喝的东西,自己则要去一趟县衙,向县令说明此事,让对方帮他在选址后进行其余配合工作。
孩子们许久没有得到过零花了,骤然发了一笔,在感谢过道士后便上了集市,但他们也没有将盘缠全部都花完,很克制地一人买了一块麦芽糖后便停了手。
毕竟虽然他们就要死了,但道士解决了这里的事后还要离开,还需要远行的盘缠。
昨晚的短暂交流中,他们得知了道士来自于一个比较有名气的道观,从小被师父收养长大,如今下山便是他的历练,他想到处走一走看一看,也帮一帮那些遇到困难的人。
他自幼得到师父的善意,便也想要回报世人以善意。
孩子们买完糖,便怯生生隔着老远,站在守着巨大石狮子与带刀衙役的衙门外小口小口地吃,等待道士从里面出来。
但他们等了一刻钟,道士没有出来,反倒是他们自己被县令叫了进去。县令是个四五十岁留着胡须的儒雅男人,见了几个孩子,眼眸中闪烁赞赏之意,不住地点头,很快又眼眶湿润,最后意味深长看了坐在一旁的道长一眼,眼眸里有同样的情绪流露出来。
孩子们从未见过县令这么大的官,毕竟平时,即便是他们认知里已经很厉害的村正,见到了带着长刀的衙役也是要点头哈腰的,更何况是能够让衙役下跪磕头的县令。
“有诸位小义士,是我岷地之福,小义士们若有什么需要,大可提出,我自会差人去办。”县令如此说。
小书生手里的麦芽糖已经吃完了,他睁着玻璃珠似的澄澈眼眸,眼中有憧憬划过。
从前家中供他读书,便是为了让他考学,做童生,秀才,举人,当官老爷,而如今,他原本的梦想就在眼前,如何能让他不觉得期待,他小声道:“久,久闻大人才名,我有一赋不知何解,您能为我解答一二吗?”
那是他被赶出家门前,最后看的一篇文章,还没等他吃透看透了,伯婶,便夺了他手里书,将他扫地出门。
书自然是不会给他的,毕竟书价高昂,就连他手里看的这本,也是他朝店中租赁而来自己手抄而成的。
县令愣了愣,道:“是哪一篇?”
“是《尚书》中的……”
……
县令果然十分博学,很快便将这篇书与小书生说得清楚明白,比起书院中的先生说得还要清晰透彻不少。
孩子们陆陆续续提出了请求,大多都是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只有孩子才会在意的事情。
*
道士最终将建庙的地址选在了远海处,衙役们按照他选中的方向一路航行,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一块海上浮岛,大小正适合被用作建造一座庙宇。
如此一来,工匠们便每天乘着船,戴上石料木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段时间后,准备工作完毕,原本平坦的浮岛被挖出了深坑,而六个孩子也早已禁食准备好。
在县令的主持下,孩子们被安置在坑洞的六角,县令别过脸去,对身后的衙役工匠们挥了挥手,被铲起的沙土石块一铲一铲落在孩子们身上,逐渐将他们覆盖。
即便工匠们已经努力避免,但石头依旧难免被溅起砸在孩子们的脸上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又或者将他们打得偏过身去,穿着雪白丧父披麻戴孝的六个孩子却很快就会重新站得笔直,按照道士所说的,继续心怀着对海公的怨恨和想要禁锢它的念头站起来,一次又一次。
终于,在所有人的期盼下,黄土没过了最高的一个孩子的发顶,在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们的生息。
道士抓紧时间,脚下迅速走出罡步,踏在所需的方位,一道又一道符箓随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被钉在了合适的位置,终于,经过改良后的人桩阵法已成,接下来的,便是要以足够的祭品吸引海公来到此处。
道士看一眼县令,说:“寄往师门说明的信件便托付给您了。”
而后,他戚戚一笑,剩下的半身修为与魂魄同时燃烧起来,在白日里像是一道短暂的焰火,忍受着剧烈疼痛的同时,他依旧诵念祭祀海公的咒语。
大雾忽而展开,将浮岛笼罩,茫茫然一片白的天地间,燃烧着的道士是唯一的光点,他敏锐于雾气中捕捉到属于海公的某一点,在所有人惊恐彷徨之际将手中符箓甩出去。
嗡!
是足以令所有人都同时一阵的嗡鸣声。
几秒过后,仿佛有什么庞大的东西正被注入浮岛,众人脚下的土壤剧烈震颤起来,所有人发出尖叫,以为岛屿快要倒塌,疯狂朝着船只的方向跑去。
但在那一阵震颤后,浮岛却像是被安抚了的野兽般,终于停下它的疯狂,众人再去看道士原来所在的方向,却只看见一件靛蓝色的道袍。
他早已经谋划好了会在最后以自己的修为魂魄与血肉献祭,以此换来海公兴趣,愿意出现在浮岛之上。
正因此,他才会将回师门的盘缠交给六个孩子随意花销,又拜托了县令给师门寄去书信。
道士的最后一眼,隔着浓厚的雾霭与茫茫大海,望向了西南方,那里是他此生最眷恋,也已回不去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