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这样的通知单一般只会在寒暑假,又或者是辖区内出现类似事件时才会发放,以此提醒家长与孩子注意防范相关事件。
但通知发得再勤快,每年总归还是有孩子因为贪玩,又或者家长疏忽溺水身亡。
祁故将粉色通知单叠好,夹在书本里,打算等回到浮霭观后给师父看。
回家的途中,八岁的小祁故按照惯例顺便在上山的小土路上寻找着能够带回去的食物,师父赚钱的本事十分欠缺,祁故从小便学会了自己承担部分的养家职责,会“狩猎”一些野果野鸡之类的东西带回去。
他在半山腰遇见了许久未见的王香秀,王香秀比起从前好像瘦了一些,被晒得黑黄的手腕上有几块结痂的擦伤, 见到祁故时不像以往那样露出温和的笑容,眼里一片呆滞,灰蒙蒙的,像是被雾气侵占了生机。
小祁故还没有以后那么厉害的相面本领,看不出王香秀变成这样的原因,他迈着腿凑到了王香秀身边,盯着那棵野桔子树看了看,而后说:“左边还有一个熟了的。”
王香秀一言不发,爬过去摘下祁故说的橘子,递给他。
祁故不懂很多事,但隐约也能感知到王香秀身上大概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王香秀摇摇头,忽而那双雾气弥漫的眼睛里又散发出光,将浓雾驱逐,“我回家,我要,娟娟还在家里等着我,她爱吃橘子。”
祁故于是又想起了那个小女孩,想着她和自己差不多的年岁,却没能上学,他忽而想到了书包里的那张粉色通知单,“这是学校里发的,预防溺水的通知单,你和娟娟说一声,不要去有水的地方玩。”
“好,好啊。”王香秀又露出了以往的温和神色,“谢谢你提醒我。”
王香秀快步走了,似乎急着要回去把这话告诉给娟娟听似的。祁故早已习惯了她这种一遇见娟娟的事情就急得不行的模样,好似刚才还觉得阴云密布和困窘的事情就完全都能抛诸脑后了。
又几日。
祁故在学校里,听见几个同学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话,他们不爱带祁故玩,每次等到祁故走过来的时候,就会压低音量,等祁故走远了才又开始正常交流。
那是种很自然流露出的防备心态。
但祁故耳力还行,以至于即便他们压低声音,也听清楚了他们的讨论。
“我说前几天为什么要发防溺水通知单, 原来是我们村里有个小孩子出门玩的时候淹死了,听说她以前还在我们这上过学,但是有智力缺陷,很快就被退学了……那小孩的妈妈受不了打击,现在也疯疯癫癫的,一会儿觉得孩子死了,一会又觉得孩子还在,我妈现在都不让我往她们家门口过了,怕她发起疯来会抢别人家的小孩当成自己的。”
同村,智力缺陷,这指向性明显的叙述,祁故很快就把这和娟娟联系了起来,也想到了那天王香秀的表现。
祁故回家其实不路过王香秀家门口的,但那天,他改变路线,去走了那条路。
这件事如今正是这个小村庄的头号热点,祁故不论走在哪里, 都能听见他们的讨论,祁故从他们的讨论里,得知了事情来龙去脉。
王香秀家的小平房外,有一条村里过污水的沟渠,水深也就是二三十厘米。那天,王香秀出门摘桃胶,便让娟娟自己在家里玩,结果一回来,就看见倒栽葱倒在沟渠里的娟娟,娟娟只一个脑袋浸在水里, 脸部皮肤被污水浸泡得发白浮肿。
后来经过法医鉴定,娟娟应该是走路时不小心,摔倒后一头磕到了沟渠两侧的石头上,嗑晕了,身体又被沟渠卡住,只一个脑袋浸在污水里,竟是就这么被溺死了。
祁故在沟渠里看见了浮肿的娟娟,她正睁着一双黑色的眼瞳朝半掩的木门往里看,双手搭在沟渠边沿。
娟娟死在水里,成了水鬼,必须抓得替身才能离开,但没有正常人会溺死在水深只有二三十厘米的污水里。
她每天都趴在沟渠里,窥探家里的情况,看看王香秀。
她是傻子,很多方面都笨拙,但也知道谁对自己好,所以她傻乎乎地眷恋着王香秀,趴在水沟里看着王香秀。
“哥哥。”祁故背着书包从娟娟身边经过时,听到娟娟叫自己。
但实际上,娟娟应该比祁故大,她只是一直都觉得自己没有长大,王香秀告诉她她几岁,她就觉得自己一直都是几岁。
祁故本想装作没看见她,按照过往经历来看,随便答应鬼怪的话,只会招来麻烦事。
但娟娟递过来一颗脏兮兮的大白兔奶糖:“哥哥, 我请你吃糖。”
这袋糖是她死后,王香秀用卖桃胶换来的钱买的,丢在了娟娟溺死的沟渠里。
她那天之所以会出门去摘桃胶,就是为了给娟娟买几颗糖吃。
没带娟娟,是因为娟娟不好控制,总打扰她干活,容易影响效率。也是为了多挣点钱,多买几颗娟娟想吃的糖。
但没想到,她买的糖娟娟最后一颗也没吃上。
祁故才八岁,小孩子是很心软的, 他接过糖,蹲下身体看向娟娟:“嗯。”
“哥哥你能看见我?”娟娟惊诧。
她趴在沟渠里很多天了,每天都哭着喊着叫妈妈,但王香秀一次都没有搭理她,她还以为是自己惹妈妈生气了,但是妈妈那天又丢给她一包大白兔奶糖……她还以为妈妈气消了,于是开心地等待妈妈来抱抱自己,可是妈妈哭得很伤心。
娟娟后知后觉发现,没有人能看见她。
但又觉得妈妈应该能看见她,毕竟她的妈妈伤心结束后,就恢复了很平常的笑脸,嘴里喊着“娟娟,妈妈回来了”之类的话语, 推开家门。
偶尔,又会满脸惨白地哭着叫“娟娟你在哪里”。
娟娟想,妈妈现在的那个“娟娟”可真是个坏孩子,她老是欺负妈妈,躲起来不让她找见。
娟娟想赶走那个坏“娟娟”,她对祁故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祁故却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坏娟娟,有的只是一个因为痛失爱女而发疯癫狂了的王香秀。
祁故想起了村里人说的话。
——这种疯病可得怎么治啊。
——这哪治得了,估计也就是她女儿回来才能好得了。
祁故受到启发,如果能让王香秀再见到女儿,她的病应该就能好了,等她病好之后,再让她接受真相……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至少王香秀不必像现在这样疯疯癫癫的,而娟娟,她离不开这道沟渠,也不能去转世投胎,王香秀接受了女儿的死后仍旧可以在沟渠见到娟娟的魂魄,只需要多采集一些牛眼泪就是了。
祁故觉得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他给王香秀抹了牛眼泪,告诉她这样就能再次见到娟娟。
只是娟娟说鬼语,王香秀说人语,语言不通到底是难题,祁故便教给王香秀一些简单的鬼语,足以应付母女之间的沟通。
王香秀的精神慢慢地好了起来,她觉得现在的日子还和从前一样,只除了女儿不得不住在沟渠里。
她本能逃避接受女儿已经死去的事实,和从前那样替女儿上山下河的寻找吃食。
撞见祁故的时候,就把自己找到的食物分一半给他,感谢他的帮忙。
祁故从前从没做过类似的事情,还是很担忧发生什么意外,毕竟他看过的书上,说的都是人鬼殊途。
但他又觉得这对母女现在的状态就很好,或许……是书上说错了呢。
祁故经常到王香秀家中回访,查探情况,渐渐,他发现娟娟身上的戾气变重了,长此以往变成厉鬼也未可知。
故询问王香秀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时,王香秀只是摇摇头,然后不动声色地用双手环抱住胳膊。
长大后的祁故看一眼,就能明白王香秀有所隐瞒。
但现在的祁故不懂。
祁故开始翻阅古籍寻找消除戾气的方法,同时告诫王香秀千万不要让娟娟受到刺激。
最好能将沟渠清洁得干净点——祁故以为这是娟娟戾气的来源。
王香秀照做,她不收工钱义务劳动地将村里四通八达的沟渠清洁了一遍,又在自己家这段沟渠上流设置了一道细鱼网,这网能把绝大多数的固体脏污卡住,王香秀每天清早起来再把那些脏污收拾出来, 丢进村里的垃圾坑。
那段时间里,有人夸赞王香秀勤快,有人觉得她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
但王香秀无视了所有看向自己的目光,只一心做自己的事情。
因为祁故告诉她,这样就能让娟娟免受刺激。
*
祁故为了翻阅古籍查办法,一连好几晚点灯熬油到十二点,白嫩的脸蛋上很快爬上了黑眼圈,看着像是只幼年体的熊猫。
结果也没有辜负他的努力,他找到了办法,背着书包前往王香秀家时,脚步都比以往轻快几分。
但,迎接他的却是满地鲜血,以及一个已经发了狂的娟娟。
祁故悚然看着眼前一幕,心下冰凉。
娟娟浑身满是血与污水,发丝湿漉漉地,一双眼睛血红,她尖锐的鬼牙没入王香秀的魂魄,一口口撕咬着她的灵魂,地面上,也就是满地鲜血的来源处——是个四分五裂魂飞魄散的男人,东一块西一块,眼睛惊恐圆睁,看着像是受了很大的折磨才死的。
反观另一边,王香秀的魂魄在被吞噬,尸体却是安静平和的,仿佛死前没有遭受过任何的伤害,死得很心甘情愿。
“娟娟,你做了什么?”祁故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情。
“我打爸爸……因为他打妈妈……”一切线索在瞬间串联起来,王香秀身上总是带着伤,娟娟身体里快速积聚的戾气,原来都是因为王香秀的丈夫,是个家暴男。
他与王香秀是父母指定的亲事,刚结婚那会,两个人也过过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但渐渐的,男人开始不满意王香秀的处处管教,其实只是很小的事情,类似于王香秀不允许他乱丢垃圾,不叠被褥此类小事,但男人新鲜王香秀的时候,对她的话言听计从,不新鲜了,就觉得她话多腻歪,终于没忍住,在某一日对着王香秀大打出手。
王香秀当晚就顶着满脸的伤疤回了家,她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爸妈兄弟姊妹的支持,爱护和做主。
但她回到家敲门的那一刻,出现在门后的是丈夫那张普通的脸。
王香秀惊悚至极,身上的伤口越发疼痛,她叫喊着朝后跑,但很快就被丈夫拉进了自己家的门。
她以为自己还要挨打,但丈夫对她道了歉,说自己错了,让她跟自己回家。
王香秀信了,很快就有了第二回,第三回。
王香秀逐渐发现她变成了一个笑话,她第一次跑回家时,爸妈对她还是心疼的,眼里有泪,但次数多了后,他们就开始不耐烦了,觉得那男人在别人眼里都是个老实人,为何偏偏只打你,是不是你做错了事情?
村里也有人传出谣言,说王香秀偷男人,要不是偷男人,老公怎么会打她那么狠,她家里人都不管她?
后来,王香秀学会了“家丑不外扬”,而她从前的那些事,也随着时间被淡忘了不少,更是随着她生出了一个有智力缺陷的女儿后, 完全被这新的事件取代。
她开始习惯三天两头的一顿打,也不再追究原因,只是埋头熬日子,熬着熬着,人就越来越胆怯,从一开始的还能反抗几下变成了完全不反抗。
再后来,更是到了祁故在发现娟娟身上出现戾气,询问她最近家里有没有什么异常时,丝毫不觉得自己被丈夫打了能算做一件异常的事情。
这哪里异常了?这对她而言不过是像吃饭喝水一样的事情啊。
所以她对祁故摇摇头,说家里一切正常。
祁故也信以为真,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一切都走上了错误的岔路口,看似阴差阳错,又好像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因为即便再来一次,祁故也会选择帮助王香秀,而王香秀依旧不会觉得“暴力”等于“异常”。
祁故一次出于善意的谎言,换来难以收场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