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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王夫人等这里吃完西瓜,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各自才散去。

宝钗和黛玉等回到园子里,宝钗约黛玉去藕香榭,黛玉说立刻要洗澡,就各自散了。

宝钗自己走,顺路进了怡红院,想找宝玉聊聊解解午倦。

没想到一进院子,鸦雀无声,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

宝钗就顺着游廊来到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七竖八都是丫头们在睡觉。

转过十锦槅子,来到宝玉的房里。

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旁边,手里做着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麈。

宝钗走近前来,悄悄地笑道:“你也太小心了,这屋里哪还有苍蝇蚊子啊,还拿蝇帚子赶啥?”

袭人没防备,猛一抬头看见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都没防备,吓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可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等人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夹的。”

宝钗说:“怪不得。这屋子后头又靠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着香就扑。”

说着,又瞧她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绣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

宝钗说:“哎哟,好鲜亮的活计!这是谁的呀,值得费这么大工夫?”

袭人向床上努嘴儿。

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

袭人笑道:“他本来不带,所以特意做了个好的,叫他看见由不得他不带。现在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夜里就算盖不严些,也不怕了。你说这一个就费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在带的那个呢。”

宝钗笑道:“也亏你有耐心。”

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得怪酸的。”

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

说着就走了。

宝钗只顾看着活计,没留神,一蹲身,正好坐在袭人刚才坐的地方,又觉得这活计实在可爱,不由地拿起针来,替她接着绣。

没想到林黛玉遇见史湘云,约她来给袭人道喜,两人来到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就转身先到厢房去找袭人。

林黛玉却来到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旁边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林黛玉见了这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捂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叫湘云。

湘云一见这情况,只当有啥新鲜事儿,忙也来看,正要笑的时候,忽然想起宝钗平时待她厚道,就忙捂住嘴。

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她言语中取笑,就忙拉过她来说:“走罢。我想起袭人来,她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她去。”

林黛玉心里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跟着走了。

这里宝钗刚绣了两三个花瓣,忽然听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咋能信呢?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愣住了。

忽然袭人走过来,笑道:“还没醒呢。”

宝钗摇头。

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她们进来没?”

宝钗说:“没见她们进来。”

又向袭人笑道:“她们没跟你说啥话?”

袭人笑道:“左不过是她们那些玩话,有啥正经说的。”

宝钗笑道:“她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地出去了。”

一句话没说完,只见凤姐儿派人来叫袭人。

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

袭人只得唤起两个丫鬟来,和宝钗一起出怡红院,往凤姐那里去。

果然是告诉她这事,又叫她给王夫人叩头,还说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弄得不好意思了。

见过王夫人急忙回来,宝玉已经醒了,问起原因,袭人含糊答应,到了夜里人静的时候,袭人才告诉宝玉。

宝玉喜不自禁,又对她笑道:“我看你还回不回家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吓唬我。从今以后,我看谁还敢叫你去。”

袭人听了,就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

宝玉笑道:“就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就走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走了你也没意思。”

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

宝玉听见这话,忙捂住他的嘴,说:“罢,罢,罢,不用说这些话了。”

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就后悔自己说冒撞了,连忙笑着用话岔开,只拣宝玉平时喜欢谈的问。

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到粉淡脂莹,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又谈到女儿死,袭人忙捂住嘴。

宝玉谈得正高兴的时候,见她不说了,就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得好。那些个臭男人,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还不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才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把君置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才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把国置于何地!所以这都不是正死。”

袭人道:“忠臣良将,是出于不得已才死。”

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着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能和武将比了,他念两句书就装在心里,要是朝廷稍有瑕疵,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给他。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得得时了。”

袭人忽然听见这些疯话,忙说困了,不理他。

那宝玉才合眼睡着,到第二天也就忘了。

一天,宝玉因为各处玩得腻了,就想起《牡丹亭》的曲子来,自己看了两遍,还不满足,听说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个小旦龄官唱得最好,就特意出角门去找。

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子里,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地让坐。

宝玉就问:“龄官独在那里?”

众人都告诉他说:“在她房里呢。”

宝玉忙到她房里,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动都不动。

宝玉平时和别的女孩子玩惯了,只当龄官也和别人一样,就进前来坐在旁边,又陪笑央她起来唱“袅晴丝”一套。

没想到龄官见他坐下,忙起身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我们进去,我还没唱呢。”

宝玉见她坐正了,再仔细一看,原来就是那天蔷薇花下划“蔷”字的那个。

又见这情况,从来没经过这番被人嫌弃,自己就讪讪地红了脸,只得出来了。

宝官等不明白为啥,就问原因。

宝玉就说了,然后出来。

宝官就说:“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

宝玉听了,心里纳闷,就问:“蔷哥儿哪去了?”

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

宝玉听了,觉得奇特,站了一会儿,果然看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地往里走找龄官。

见了宝玉,只得站住。

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

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

宝玉道:“多少钱买的?”

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

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

宝玉这时候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就想看他和龄官咋回事。

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玩意儿。”

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给你玩,省得天天闷闷的不开心。我先玩给你看。”

说着,就拿些谷子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

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

贾蔷还只管陪笑,问她好不好。

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

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

又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

说着,果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

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

说着又哭起来。

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他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

说着,便要请去。

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

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

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

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地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

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

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

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的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

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

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

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分上,也该去走走。”

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

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说了出来。

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她。”一面又说:“明日必去。”

正说着,忽见史湘云穿得齐齐整整地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

宝玉林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

史湘云也不坐,宝林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

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

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

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他走了。

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倒是湘云拦住了。

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地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

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着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