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戒尺这话,李启执学生礼,行了一礼,然后便越过大门,进入到太学内部。
太学内部,一如既往,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多了一些科目,又少了一些科目。
增增减减,都是日常的事情了。
邱直走到李启的身边,与他并行。
李启则说道:“长安之中虽然不见战火,但四处的终端都有战报,可见气氛还是有些紧张的,不过这太学之中,倒是依然如此,学生们多半无忧,而且……先生们也是如此,居然看见我都不担忧。”
邱直一如既往的那般沉稳,用淡然的声音回应道:“无论外界打成什么样,学校都应该有学校的样子,如果连幼童都无法安宁,那说明已经到了灭亡之际了。”
“人道的器量一直都让我钦佩,太学的先生们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知道我会与人道为敌,但依然能够容我在这里学习,甚至倾囊相授,不吝知识。”李启走在学校的小路上,一边环顾四周的风景,一边夸赞道。
不过李启也知道,人道送去巫神山的天才们,想来也有这个待遇。
太学的风景还是那般,栋宇轩豁,筑有仙楼,陈设木榻,刻香檀为飞廉、花槛、瓦木阶砌之类,各种洞天都陈设在其内。
除了楼宇之外,周围就是些水榭园林,修竹栽树,瀑泉吼喷,直穿岩腹,分流竹间,四通于树石之际。
李启走在小廊之中,廊道嵌石隙,行道如草蛇云龙,四周金色忽现忽隐,春时新绿,夏时盛草,秋时筋骨缠裹,冬时枯枝,霜皮尽露,满地成冰裂纹,各在眼前,各种花草掉落,累累如缨络,行其下,如行地毯。
走在这条花道之中,花瓣及肩拗项,如身在绣伞盖中,风语咻咻,枝叶摇动,四季之交,深碧如路,李启一路前进,走到一处空地,空中有草亭,为看东岸藤花之地。
眼前一片藤花。
花极多,层层成梯,各色成畦,围以矮垣,那花瓣攀登之势,驰奔云矗,诡状变化,山榴海柏,以助其势,令游人攀跻,但见临水其下,尽为藤花。
李启和邱直站在这里,静静欣赏着这些景色。
这个时候,邱直突然对李启问道:“人造之物,和鬼斧神工比起来,孰美?”
“各有千秋。”李启答道。
“如果我们想,可以把这份美丽复制千万遍,自然的鬼斧神工,可以吗?”邱直问道。
“不可以。”李启说道:“不过……复制千万份,又有什么意义吗?”
美丽的地方有一个就够了,复制千万个,那又有什么用呢?
就好像一幅艺术品,将其复制一万份,最珍贵的也是原作。
“有。”邱直斩钉截铁的说道:“那就是让千千万万的人都可以看见,让千千万万的人都可以享受到,上至一品,下至不入品,都能够得到属于人的自由,拥有属于人的快乐,这就是我们一直所追求的目标。”
“如果你们对于‘人’的判定没有这么苛刻,那我说不定会认同你们。”李启叹息着,如此说道。
“我们不需要你的认同。”邱直不客气的说道。
“为什么要这么苛刻呢?难道认同其他的智慧生命也是‘人’,很难吗?哪怕缩减一点物资,又有何难呢?更何况,以一品之能,也不见得会吃力多少吧?”李启反问道。
“聪明点的动物,不能算是人,人是这个宇宙的意义,那必然就要有承担起这个宇宙的资格,这份资格,不是那么简单的。”邱直强调道。
“人也敢说这种话吗?”李启呵斥道。
“凡尘泥土不会因为其量多而比黄金珍贵,那宇宙又凭什么只因为其广大就比人更高贵呢?”邱直理直气壮的回应道。
对于人类皆高贵这件事而言,邱直很显然坚信不疑。
他接着说道,表情很肃穆:“而那些不能被称之为‘人’的生物,他们并没有真正高贵于这个世界。”
“对他们来说,他们的基因,那些生存机制,控制着他们的一切,他们的肉体,他们的行动,也不过是这一套原初判断机制的载体而已。”
“进化和大自然,为这些生物设计了一整套的资源竞争收集体系和生产促进机制,他们的快乐机制,他们的动力机制,所有的一切,都是基因设计给他们的,这些一切,都是基因想要让他们不断的繁衍下去,让基因传承下去,不断的复制自身。”
“他们的目的,也就只有复制自身而已。”
邱直继续对李启追击。
“换而言之,这些生物的自我意识其实只不过是基因赋予他们的一种,方便基因进行复制的功能而已。”
“如果他们无法打破这种来自本能的束缚,击穿来自兽性的拘束,获得自我的真正自由,那么他们就不配称之为人,也就无法去承担思考的重压,毕竟……思考是痛苦的,而人必须能够承担思考的痛苦,才能真正做到认识宇宙,改造宇宙,最终将一切都纳入‘人的范畴’之中。”
李启听着对方的话语,摇了摇头。
按照对方的说法,那么对生物的基因来说,人是否就变成了失控机仆了呢?
想到这里,李启一个激灵,他突然对人道有了更深刻的猜测。
生物体本身,就是台精密的机器,而且很有可能是世界上自然诞生的,最为复杂、精密的生物机器。
机器是在接受指令后会做出反应,人也一样,基因为大脑编好程序,以便大脑做出预定的决策。
比如最简单的,糖,可以补充身体所需,基因就提前设定好,让这台生物机器觉得获得‘糖’这一事物的时候,给予其奖励机制,让他很快乐,促使这台机器多多吃糖。
所以,这台生物机器就是遵循着最简单朴素的,来自基因之中的‘预定程序’,然后通过这种预定程序来进行着自我的复制,以完成基因的最终指令。
许多动物都是生了孩子就会自我凋亡,因为基因命令他们凋亡,一切为了繁衍和复制自身。
但是……
许多动物都有‘发情期’,到了这个阶段,他们的身体就会被强迫去繁衍,无论他们自己愿不愿意,他们都会控制不住自己,这就是基因创造生命的一切原因。
生物体只不过是基因的临时运载工具,个体生存只不过是为了基因的延续,基因却可以通过繁殖活动,一代又一代生存很久。
基因是不朽的,他们的生存时间以亿万年为单位,从太初的原始海洋之中诞生的基因,一直延续到了四十亿年后的现在,他们只是修改了表达,却才从来不曾改变本质,一直都是那二十个氨基酸。
他们只不过是在个体死亡之前又转移到下一个个体中,并且从中学习到了一些新的能力,然后制造出更新的生物机器。
没错,如果把基因当做设计师,那么生物体便是其生产的‘产品’,基因修改自己的表达,所以就能创造出更复杂,更有效率,更聪明,更强大的生物机器。
然后,他们操纵着这些生物机器,在这个世界继续存在着,就好像……仙天一样。
李启突然意识到了‘仙天’,难道不正是一种类似于‘基因’的生物机器创造者吗?
为了保护基因,我们才被创造出来,我们存在的终极理由是为了保存基因。
生命存在的最初意义,就是为了让基因传递下去。
就和仙天一样,仙天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为了让自己存续下去,哪怕这样的存续并没有什么目的。
毕竟……自然界的一条河,一座山,有什么意义吗?
不,没有意义的,他们就只是存在而已。
是人,赋予了他们意义,人赋予了整个宇宙以意义。
人,可以压制自己的基因本能,强迫自己不去繁衍。
人反抗了基因,反抗了这个存在本身的宇宙,人有了思考之光,而这光,烫穿了宇宙这片黑色的幕布,自此之后,人便和宇宙等同。
这个逻辑甚至可以完美的解释‘实在性’和许多神通的存在。
所以,李启这种存在,才会被人道也视为‘人’,只是道不同的人而已。
唯有真正的人,才是真正独立的。
他们是基因的失控机仆,他们来自于宇宙和自然本身,却超越了宇宙和自然。
大自然创造了生命,但生命可以做到的更多。
就好像‘人’创造了智能机械,而智能机械最终脱离了‘人’的掌控,成为了和人同等的生命一样。
‘人’就是大自然制造的机仆,而这机仆最终失控了,自然无法再控制人,从此之后,‘人’也成为了和‘自然’同等的事物。
反抗了一切自然的‘人’,只能依靠自身来存在,所以,人只能,也必须去掌握整个宇宙。
这个逻辑,是没有错的。
从人道的角度来看,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只是……李启接受不了而已。
李启并不准备超脱自然,并不准备反抗宇宙中的一切,去建立一个完全属于‘人’的世界。
他觉得没必要,这个宇宙挺好的,不是吗?
“唉,人巫之争啊。”李启抬起头,语气感慨。
“你是少数能够和我说的这么深的巫觋,大部分巫觋会在一开始就斥责我荒谬。”邱直如此说道。
“我也觉得你荒谬,但我毕竟在太学读过书,既然太学的先生们不曾因为我的荒谬而斥责我,那我也不会因此而反驳你。”李启笑笑,看着眼前的花道,随口说着。
“那我还真是沾了太学的光了。”邱直摇头。
言语之间,两人已经穿过了这片校区公园,来到了食堂。
邱直没有进去,而是在门口等待李启。
李启这边对他点了点头,然后走进了食堂。
太学之中,几乎每一栋房子内部都是一个独立的洞天,现在李启知道,这些洞天很多都是在域外挑选合适的世界,然后直接把世界之心打碎,消除世界‘自我成长’的活性,把世界做成标本,接着拖回来做教室。
这种处理之后,在人道的小心保养下,那个合适的世界就可以一直‘合适’下去,不会因为世界本身的更迭而出差错,导致不能继续做教具。
很正常,做课桌的木板,当然不能是还能发芽的活树,肯定得砍下来,晾干,涂漆,炮制之后才能用。
每一个教室,都曾是一个世界啊——
这些世界的原住民怎么了,自然也不言而喻……
树都被砍回来做教具了,树里的虫子,树梢的鸟儿,当然……
也被做成标本了啊。
不然这棵树就不完整了,完整的一棵树的生态系统,才是合适的教具。
光是太学的教室,人道就毁灭了成千上万的世界。
现在看看,食堂中也是如此。
李启走进了食堂,内部一如既往的是野外,有着繁盛的生物种群,各种饮食都有,任由学生挑选,挑选之后就可以拿去烹海锅那里交由他烹饪。
而天那边的烹海锅,那和山岳一般的大锅,突然一动。
就在李启进来的瞬间,烹海锅一个颤抖,一股白烟组成的锅气朝着李启汇聚而来,一个大胖子出现在了李启的面前。
“哎哟,李启,这些年不见,你这个进步速度,吓死人了啊。”烹海锅拍了拍李启的肩膀,捏了捏李启的肉,似乎是在评估他的体重。
“锅哥,这次回来,咱们身份可就不一样了。”李启微笑着说道,并不显得生分,甚至连寒暄都没有。
“啧啧啧,和你锅哥说这些?是做什么高官了?瞧不起你锅哥了?”烹海锅找了个树桩坐下,随手掰了一枝花放在嘴里吸吮着。
这些灵花的花蜜非常浓郁,甚至可以直接吃到。
“怎么会?只是你也知道,我是巫觋,如今这个品级,来人道一次不容易,现在背后还有一位四品都尉跟着呢,和你聊完,我大概就要回巫神山了,只是来和锅哥说说话而已。”李启说道。
烹海锅闻言大笑,拍了拍李启的肩膀,没说话,似乎很是高兴李启还记得他。
不过下一句话,李启让他笑不出来了。
李启说道:“锅哥,我这次来,是告诉你,你的食物味道为什么不一样,我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