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不知几巡了,席间已熏然一片,有挨不住的早已被内侍扶到他处休整。
往日亥时,早进入宵禁时刻,已夜阑人静。
今夜起至元宵佳节,宵禁解除,庆丰年,喧嚣总要闹到很晚才罢。
滹沱河环皇城四处也安排了新年烟花,街巷烛火整夜不息,想来是一大盛景。
只是此景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观览全貌,那便是紫云台。
紫云台是皇城中最高的建筑,亦是整个盛京城的至高点。
登上紫云台,京师大地皆匍匐在脚下。
相传,当夜空晴朗,明月高悬时,甚至能听到苍穹深处传来的仙乐声。
而每年的除夕夜,能够登上紫云台的只有建和帝萧其睿及其胞妹萧瑜。
亥时更声响起,众人便会移步至太液池边的听水阁观看烟花,而萧氏兄妹便会独自离开前往紫云台。
这是萧氏兄妹自小便有的惯例,至今已数不清多少年了。
萧瑜身边跟了烟霞,随着内侍的指引,牵起萧则玉的手往软轿旁走去。
“我与陛下会在紫云台待上二刻,加上来回路程,往返大概一个时辰。我们离开后,你寻得机会尽快离开,不要耽误,一个时辰内务必回到听风阁。”
萧瑜叮嘱的话说得又轻又快,萧则玉听进耳中忙重重点点头。
到了软轿跟前,母女两人对视一眼,萧瑜拍拍她的手,声音拔高了一度道:“永安,你有些醉了,待会儿叫永乐扶你去休息一下,别只顾着看烟花,冻着了。”
等到建和帝的仪仗走远了没影了,跪地的众人才在魏皇后的一声起中重新站直了身子。
少说在这冷风中跪了一盏茶的工夫,众人只觉浑身冰冷,冷到打颤。
好在魏皇后也无他话,带头上了软轿,领着众人往听水阁走去。
往紫云台去的那队人由金吾卫中郎将陈明彦带队护卫,跟着一溜的内侍宫女,人人手中提了一盏宫灯,将前行的路照得通明。
进入夹道,两边宫墙巍峨,黑黝黝的夜色压下来,没来由的给众人一股肃杀感。
宫人们早已习惯此景,内心仍免不了瑟缩,只面上练就了波澜不惊,不管是不是害怕都不敢露在脸皮上。
很快便走出了高墙,那夹道变成了一条玉石铺筑的长路,两旁尽是瑶草琪花、琼林仙树。
长路尽头,有一座翠玉圆拱桥,桥下水流潺潺,一路流入太液池。
穿过石桥,是一座高耸的殿阁,一楼大门上悬着一块牌匾,隶书书写“紫云台”。
众人在玉阶下停步,皆低垂了头静默等待。
软轿缓缓落地,烟霞掀了轿帘,扶着永嘉长公主出来。
立时,便有宫女携了一个新暖手炉递到了烟霞手上。
建和帝望了眼妹妹,脸上露出一丝笑来,这抹笑是他最真实最温柔的一面,其他人从未见过。
他将视线移至身后众人,朝着其中道:“今夜辛苦明彦了。”
陈明彦上前一步,恭谨地跪地行礼,口称:“臣之职责所在,称不上辛苦。”
建和帝露出欣慰的神色,叫他起身,又对着走至他身边的萧瑜道:“是个好孩子。”
萧瑜没说话,只侧了头看向儿子,脸上露出开心的笑来,又带着一丝心疼。
冬夜苦寒,他要在宫中值夜一宿,子夜尚不能一家团聚。
建和帝望着胞妹的侧脸,那脸上带着温柔的神色,发丝被冷风吹拂着贴了几根在脸颊上,憨态一如儿时。
紫云台在这宫中矗立了长久的岁月,可以追溯到前朝中期,是当时的一位能工巧匠留下的杰作。
整座楼阁未使用任何铁钉,九层高塔全靠木构件和斗拱卯榫咬合垒叠而成。
站在下方仰望,那一丛丛斗拱反复交错,好似佛陀的坐莲于天际绽放,宫中人又称“莲开百尺”。
其余人皆等候在玉阶下,只周海宁一手提了一盏宫灯一手提了一壶热茶汤,陪同萧氏兄妹进入紫云台。
木质楼梯旋转着一层接一层的往上,脚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作响。
灯影晃动间,也不过照亮方寸,三人的人影投射在明亮处,又消失在黑暗中。
因建造的材质特殊,紫云台不允许放置明火,每次夜里登楼,便只有一盏灯火随行。
从外面看,颇有些鬼影幢幢的模样。
殿阁中常年除了洒扫之人,寻常人等是不被允许登台的,以至内里透着阴森,在寒冷的夜里更叫人寒战。
建和帝和长公主身上皆披着厚重的披风,登上第四层时,便有些气喘吁吁了。
萧其睿此时无一丝帝王威严,直接便坐在了通往第五层的第一级台阶上,还用袖子抹了抹旁边的位置,招呼着妹妹来坐。
自十年前,九九在宫宴上中毒后,这些年的除夕夜,萧瑜都会去往蜀州过年,兄妹俩说起来已是十年未曾登上这里。
此刻她将建和帝的动作看在眼里,心中微动,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坐了过去。
萧其睿看到妹妹坐过来,眼里露出欣喜,感慨道:“我们真是老了,还记得幼时,一口气爬到顶都不带休息的。”
萧瑜语气平静无波:“皇兄老当益壮,可不敢称自己老。”
话音落地,四下里寂静无声,周海宁隐在暗处,把自己当成这楼阁里的一根木头。
萧瑜低垂了眼眸,烛火将她的纤长眼睫投在眼睑上,留下一小片阴影。
萧其睿嗅到她披风上熏的清雅味道,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到底没再说什么。
待他们再起身,便一口气到了顶楼。
紫云台顶楼四面有长形露台,漆红栏杆围住,依栏远眺,盛京城暗夜风光尽收眼底。
炫转荧煌,火树摇红,内城三百六十五坊皆张灯火,熠熠如天宫星市。
街道亦是灯火璀璨,化作一条条横竖交叉的线,如同一幅阔达的棋盘格。
京师除夕夜阑珊,酒肆花窗映着觥筹人影,茶棚烟雾升腾,河中画舫歌舞酣畅,渲染出一片浓浓年味烟火气。
萧其睿清清嗓子,道:“这十年来,都是朕独上高楼,望着万家灯火,心中甚是寂寥。”
萧瑜冷笑道:“难道高公公不曾为皇兄引烛火?”
萧其睿道:“你不要曲解朕的意思。”
萧瑜道:“皇兄可以携皇嫂共游紫云台,或是您那些活蹦乱跳的儿子们。”
萧其睿知她还在为今夜肴华殿上,他叫老大给永安敬酒的事气恼,这十年,他心中亦有过后悔。
若当初他阻止,婉婉这十年便会陪他登台观他们萧家打下的天下,暖他高处不胜寒。
他转头看她,却见她微微扬了头,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在对着夜空许愿。
而原本漆黑的夜空,一朵一朵烟花接连不断地升空炸裂,像是满空铺满了绚丽晚霞。
萧瑜心中默念着,对着皇城内外万家灯火和空中飞溅的银花,只祈愿她的九九能一世平安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