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太傅府来人了。
那位盛气凌人的小管事变成了跟班,殷勤地跟在青蓬马车旁。
车帘掀开,从马车上下来一位笑容和气的老人。
这次来的是太傅府掌管大小事的老管家,刘鸿盛一路带着到了书房。
刘贵领着丫鬟沏了最好的茶水,再把人都带下去,撤了院子里的所有下人,自己远远地守在院子门口。
屋里灯火通明,仅剩的三人各自捧着茶盏细细品茗片刻,老管家开口夸了句好茶。
这位老管家态度和蔼,说话慢条斯理,脸上带笑:“我们府上听庞小津说了上次抱鹿山上的事,我家老爷气急了,把公子好生打骂了一番,前几日,刚能下床活动。”
老管家语气随和,让人如沐春风:“我家公子年岁小不知轻重,伤了刘少夫人,老奴早该来探望一番的。只是上月我家大小姐要进宫伺候皇上,家里忙翻了,这才耽误了。”
庞太傅的长女庞胧月得遇圣恩,入宫做了淑妃,只寻常百姓到底隔得远,对此事不太清楚。
刘鸿盛听了这事,只觉庞家贵不可言。
庞老太傅位高权重,庞大小姐深受皇上恩宠,他刘家一介商户,连人家脚下的泥都不如。
老管家话语和煦,盯着刘鸿盛笑道:“庞府上上下下上百号丫鬟小厮,说起来,每年四季衣冠变换,所用布匹锦缎不少。今年常用的秀坊坊主搬回北地老家去了,冬日来得快,府里正为此事焦灼呢。”
刘鸿盛听得心里一动,迫不及待地抬头望向老管家,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只见老管家慢慢地抬起茶盏吸了一口茶,润了润口才咽下去,接着说:“庞小津这小子被我惯坏了,有时候说话不太好听,望贵府不要和他计较。不过他有一点好的,脑子转得快。这步,听他说贵府锦绣坊在盛京亦有名有号?这样看,咱们两府缘分就来了不是?”
被称作庞小津的小管家附和着点头:“钟叔教训的是,小的今夜跟着来就是来将功赎罪的。咱们府上采办大事不能耽误,小的瞧着锦绣坊顶顶不错。”
刘鸿盛此刻心中已经乐开了花,太傅府递出了橄榄枝,这泼天富贵降到了刘家头上,怎么也要接住。
太傅府的布匹衣裳供应,虽说只是下人的,那也是刘家做梦都求不来的!
刘家这么多年,没有门路,生意最顶峰时也没机会搭上官宦人家的关系。
要是能为太傅府提供布匹生意,那盛京城其他官宦人家的生意岂不是手到擒来!
果然像母亲说得,太傅府要封口,就得给他刘家更大的好处才行。
这么一琢磨,不过瞬息工夫,刘鸿盛脑中对太傅府的怒气、绿帽苦闷和痛恨全都烟消云散了。
他看着太傅府这位老管家,就像看见了一座亮瞎眼的金山银山。
甚至,他想跪地称呼他为刘府的大恩人,堪比他的再生父母。
刘鸿盛手脚都激动的有些颤抖,他忘记了太傅府公子侮辱妻子的仇恨,只知道他刘家要发达了。
他热情地给老管家添新茶,“曾氏一介内院无知妇人,这事也怪她眼拙,冲撞了贵府公子。如今她怀了身孕,整日哭闹不休,怕是不利于养胎。”
“虽说曾家小门小户,远在京城千里之外,家中还有岳丈岳母并一年幼的小妹。我家小舅子失踪一事迟早会传回乡里,岳丈必会上京寻人。就怕发生在慧慧身上的这些事被曾家发现,曾家闹起来,也是不好办。”
说到后面,刘鸿盛声音低下来,他已经不确定自己说的这些是为了和太傅府商量,还是为了永绝后患。
老管家是个聪明人,闻言眯了眯眼,随即微微笑了。
他抬起茶盏喝了两口,先说了几句歉意的好听话,才对刘鸿盛道:“贵府少夫人已为人妇,是刘家人,这是贵府家事。说起来,这件事我家公子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府上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应该及时解决,免得发展到不可挽回之态。”
“贵府家事,我家公子一个外人不好插手。想来刘少爷应该能处理妥当,毕竟我府上下人的衣衫料子日后都要贵府来供给了,这件小事不应成为咱们之间交往的阻碍。”
老管家不疾不徐地抬起茶盏饮尽了,叹道:“至于刘少爷心中忧虑的其他事情,不必放在心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刘鸿盛听得心中一凛,这话里的意思便是,曾氏由刘府处理好,其他人他太傅府会解决。
若是曾氏这事办不好,和太傅府的生意也得黄,且还会遭太傅府使的绊子。
刘鸿盛小心地询问:“怎样处理曾氏最妥当呢?”
老管家笑容可掬地道:“太傅府是一等一的清白官宦人家,深受皇恩,最重规矩。刘少爷要看好刘少夫人,万不可让她的风言风语传出去,若是被我家大人知晓,这事就不好办了。如今,刘少夫人头脑不清醒,身子又虚弱,实在是不宜有孕。”
他叹了口气,“可怜刘少夫人花容月貌,却得了这等病症。”
“这得了疯病的人,这辈子都是治不好的。刘少爷你说,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有什么用呢,白白糟蹋了粮食不说,还惹得一家人跟着提心吊胆。更甚者,老奴还见过一位得了疯病的夫人,逛园子的时候不下心跌进水塘子里淹死了,香消玉殒,令人惋惜。”
刘鸿盛听的怔怔,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一时没说话。
茶壶里的茶水冷了,厅堂里早就遣散了所有伺候的下人,此刻,也无人上来再换上热茶。
老管家看了眼窗外天色,站起来笑着告辞:“老奴和刘少爷话语投机,说了大半天,都没注意到已近深夜。老奴这就告辞了,刘少爷令贵府铺子上准备好货吧,待我回府将此事禀告家主,着婆子去下单子。”
刘鸿盛恭敬地把人送上马车,遥遥望着马车拐出胡同再也瞧不见,他才慢吞吞地转身回府。
这位老管家一派和风细雨,可说出的话让人不敢细想,那样温和的声音说得却是掌管贱民生死之意。
外面雷电收起,雨声渐歇,不知哪个缸里传来大鱼跃出又落水的噗通声。
刘鸿盛望着眼前的神龛出神。
已过子夜,天幕依旧低沉压抑,无月无星,漆黑一片。
飘忽雨丝无声散落,瑟瑟耸动的夜风,带着烛香烟烬的气息,吹落在整个抱鹿山上。
殿里灯火晃动,高大神佛被黑暗模糊掉棱角,辨不出息怒。
佛龛里的香烛已燃至尽头,燎炉里的纸钱元宝烧尽了,那些缭绕青烟垂直向上,好似真的被神佛吸进了肺腑。
刘鸿盛诚心致志,想着最后再拜上几拜就离开。
吱扭一声轻响,身后殿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刘鸿盛心脏咚的一声跳了一下,他以为是刘贵进来了。
想回身呵斥,只一动,刘鸿盛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的身体使不上力,以为是跪的久了,双腿发麻,再次用力,猛地跌倒在地上。
他想开口叫刘贵来扶自己起来,只是他张大了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恐惧袭上心头,发生了什么?
自己的身体和嘴巴不听使唤了,是谁在何时对他动了手脚?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都没能转过头去,身后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但是他就是感觉到有人在徐徐靠近。
刘鸿盛面色变得异常难看,心中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是曾氏的鬼魂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