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山隐捧着温月的脸,拇指一遍又一遍抹去她横流的眼泪。
温月像是泡胀泡酸了的酥酪,怎样挤压,还是有水溢出。她哭得梨花带雨,杏眼红了,鼻尖也跟着红了,好不可怜。
容山隐无奈地叹气,他只能撑臂坐起,把小姑娘重新揽回怀里。
说来也很好笑,原本是打情骂俏,全凭欲念冲劲儿相交的两人,因一场眼泪,又变回相敬如宾的兄妹。
即便容山隐再贪恋那种唇齿相依的亲密,他也断不能欺负一个哭得娇滴滴的女孩儿。
他不知该怎么说,怎么哄,只能慢条斯理地帮温月捋去黏在脸上的发。
温月终于不哭了,脸上湿浸浸的,风一吹,脸皮拉扯得生疼,眼睫毛也一根根黏连在一块儿。她对上容山隐担忧的视线,故意睁大眼睛瞪着男人,好教他真的感知到自己的罪孽。
温月恶狠狠地说:“你说过的,你今后会和我好好过日子,你不会再让我受委屈,可你还要涉险……你又骗我。”
容山隐起身,拧干泡过热水的帕子,帮温月擦脸。
他依旧是好脾气的样子,任由她谩骂与欺辱,手上动作不停,用暖乎乎的毛巾疏解她的郁气。
温月不适的感觉消散了许多,脸上热胀胀的,手脚也软绵绵的,她渐渐变得安静。
容山隐:“阿月,你并非因我生气,你只是害怕,对吗?”
温月抿唇不语。
“你知这一战多难打,你知我们胜算不大。你怕我会输,你怕我死了。”容山隐笑了下,“可阿月,我舍不得。”
容山隐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的暗语足够清晰。
他因温月而有了生欲,他贪恋人间,他再也不是那个一心殉道的容山隐了。
当圣人有了私心,他便失了神性,沦为凡夫俗子。
温月脑袋懵懵的,她消化了许久,才完全明白容山隐的意思。
她苦涩的心脏又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欢喜淹没,她拉住容山隐的手,破涕为笑。
“是你说的,你舍不得死,你还想和我长相厮守。我有好多好多事想和你一起做,我们要去山中隐居,看春花,赏夏荷,摘秋果,淋冬雪。所有你们文人爱做的附庸风雅的事,我都可以陪你。”
“还有,容山隐,你离开十年,你欠我太多,你要补回来,不然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温月又找回了主心骨,她整理了衣襟,爬起来找东西。
温月翻箱倒柜,摸出一根黑峻峻的炭条,和一张羊皮卷纸。
她重新跪回小案前,紧挨着容山隐,一笔一划写下“与兄书”三字。
容山隐看着温月歪歪斜斜的三个字,忍俊不禁。他轻咳一声,故意板正着脸,问:“有多久没练字了?”
温月身子一凛,气焰矮了几分,“我们江湖中人都是用刀砍,用嘴说,很少写字的,除非是犯了事被绑上官府画押,但我杀人行动可隐秘,轻易抓不到我的小辫子……”
容山隐只觉太阳穴突突的疼,他按了按,接过温月手里的笔。
“算了,还是你说,我来写吧。”
温月笑眯眯地点头:“好。”
容山隐一旦执笔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脊背挺直,肩膀摆正,握笔的动作标准端正,对待纸墨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虽是炭条,但交到容山隐手中,也仿佛成了能将奸佞淫邪口诛笔伐的利刃,锋芒尽显。
温月有些敬这样的容山隐,又有些厌这样的容山隐,她曾为他的抱负让步,给他的理想开路,吃了好多好多苦。
温月想到旧事,开起小差,直到容山隐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温月鼓了鼓腮帮子:“我要你写的,是你这十年该给我的补偿!”
容山隐神色未变,他点头说好。
温月开始掰手指盘算,她知道容山隐现在一贫如洗,也不好说太贵重的要求,只能提一些陪她喝韶州汾酒,看柳城红枫这些费时费力的琐事,再加上陪她去求证一些她听说的奇闻异事,东一趟西一趟,天南地北地走。容山隐盘算过,没有小半年恐怕走不完。
温月百般折腾他,尽显小儿女情态,无非只是想多留住容山隐。
她想对他说,看,你欠下的债那么多,未完成的事有百八十件,赊的人情也要逐一偿还。你是君子,不可以言而无信,所以……一定要好好活着,平安回来。
这些话,其实是十年前的温月想对容山隐说的。那时她坐在书桌前抓耳挠腮,想了好几次敬启的话,又一把揉乱纸张丢到竹篓里。她找不到容山隐,任何一封家书都寄不到他的跟前。
而十年后。
容山隐的心脏蓦然变得柔软……温月寄给他的家书,他收到了。
温月说得口干舌燥,连喝好几碗茶,她取来印泥,逼容山隐在纸上画押。
“这下你反悔也不行了。”温月悉心收好羊皮卷,笑得见眉不见眼。
容山隐无奈地摇摇头,放下炭条,刚要拉下衣袖,温月却伸手,抓住了他的腕骨。
小姑娘骤然靠近,挟来一股浓烈的檀香,尽是佛像供台的香火味。
温月指着容山隐臂上捆缚的一条红绸带,越看越眼熟,她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容山隐没答话,耳根倒是先红了一片。
温月后知后觉回过神来,笑说:“我记得了,是我绑在雪人身上的红绳……你那晚来看我了?”
“嗯。”
温月记得,她那时踢伤了他,可容山隐默默忍受,他没有动怒。
温月愧疚地摸了摸鼻尖,小声问:“那天踹得有些重,你身上留疤了吗?还疼吗?让我看看。”
容山隐本想说不疼,但话还没来得及一开口,胸膛却被滚沸的指尖扫过,酥酥麻麻,还带点若有似无的痒意,他下意识抓住了始作俑者的手。
温月猝不及防被逮,一双杏眼既有惊讶,又饱含笑意,她乖乖巧巧,手上连挣都没挣一下,任由容山隐握着。
温月对待容山隐有百般的信赖,一点都不怕他。
容山隐的凤眸柔和,却又起了欺负的心。清隽的郎君反客为主,宽大温暖的手抵上温月的后腰,将她用力地拉到怀里。
待温月跌坐在男人硬邦邦的膝骨上,一个薄凉的吻便落了下来。
温月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可她能看到的,只有容山隐浓长的雪睫,他近在咫尺,他与她气息相织相缠,他竟主动吻她……
温月的脑袋昏昏,如坠梦中。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不该轻视容山隐的,他好歹是个男人,未必受得起心上人的撩拨。
她被搂在容山隐的怀里,每一次失神,容山隐都要抬指轻点她的下颚,在她耳边低叹一声提醒:“专心。”
这种事怎么专心?温月的脸烧得更沸了。
她不愿承认自己是被容山隐撩得心猿意马,她情愿承认是自己不胜酒力,今晚酒喝多了。
这夜入睡前,温月捂住有点刺疼的唇瓣,恼羞成怒地骂:“夏人的酒……真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