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月吃完了一整碗面,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她盯着空空如也的汤碗出神,她想到容山隐受伤的错愕眼神,想到他嘴角溢出的鲜红血丝,他应该是孤身潜入的伊州,人生地不熟,或许连个正经的去处都没有。
她要不要给他送个药?
温月急匆匆站起身,披在膝上的厚毯子也被震到地上。不远处的炭盆发出荜拨一声响动,温月很快反应过来,她难堪地后退半步,脚底踩上冰冷的地板,冻得她一个激灵。
容山隐连煮面的灶房都能偷用,如此神通广大,还怕找不到伤药疗伤?
温月送药,只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去见容山隐的借口,她不该如此。
温月又坐回床榻边沿。
她要断,便断得干干净净,是她说的,她从来不会拖泥带水。
温月烤了一会儿火,还是冒雪出了殿门。她找到庭院里那一棵歪脖子沙枣树,取新雪掺了雪人,为它重塑身体,又小心翼翼摆到树下。
温月看着孩子气的雪人,久违地抿出一丝笑。她解下发辫间缠绕的那一条红绸带,系在雪人的脖颈间,长长的红条被风雪吹得飞舞,好似古刹老树上挂的姻缘红绳。
温月待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回房睡觉了。
当她的殿门合拢,烛火吹熄,四周归于寂静。
黑黢黢的屋舍间,穿梭过一个男人的身影,那是深夜到访的容山隐。
他轻手轻脚踏雪而来,遥望了一眼温月的门窗,猜测温月已经睡下了。
他看到她平安回来,放心不少。
正要离去,眼风一瞟,他看到被雪压弯枝叶的老树底下,堆着一个熟悉的雪人。
比容山隐捏的大一些,添了温月的一些巧思,譬如那一条御寒的围脖。
容山隐轻扯嘴角,就在这时,雪人脖子上的红线忽然被飓风吹得招摇。风雪簌簌,系紧了的绳结忽然抽动,红带子就此松开束缚,如血丝绦迎风飘舞,缠上容山隐削瘦的腕骨。
红绸涌动,触感柔软。
容山隐垂下浓睫,唇角微微一扬。他抬指,轻轻往手腕绕上几圈红绸带,单手打上死结,悄悄地将其占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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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下了两天的雪,今天终于有了融雪的迹象。
过两天便是中原人的年节,波露玛知道汉人把年节看得很重,偷偷让麾下的部将给那些劳作的汉人奴隶放了一天的假,还往几个她用得趁手的汉奴家里送了一些烤肉与兽皮衣。
波露玛从前不谙世事,王庭亲族征战,掠夺来无数金银珠宝与奴隶牲口,她从来不知那些血战的残忍,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当单于千娇万宠的小公主。
波露玛不知她佩戴的海贝珊瑚发饰、华贵的锦绣绸缎出自何处,背后又有什么杀戮的故事,她的善意都建立在衣食无忧的生活之上。
这份单纯,是由无数无辜战俘的血供养出来的。
正如死去的魏明所说,波露玛看到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会心疼他、怜爱他,为他准备衣裳,赠予吃食。
但这些施舍与怜悯,魏明本不需要,若非波露玛背后的皇亲勃勃野心,南下掠夺城郭,摧毁他的家园,他何至于无家可归,要受这些嗟来之食。
魏明死后,波露玛终于明白汉奴说的话,何止魏明受尽屈辱,就连她也是身不由己。
冬景萧索,遮风的毡帘被寒风吹成布干,在檐下啪嗒啪嗒作响。
波露玛抱着儿子魏书哄睡,她的手掌有一搭没一搭地拍在儿子的肩膀,嘴里哼着魏明教她的童谣。
波露玛的视线越过魏书的鬓发,望向远处的箱笼,那里摆放着月氏王族送来的玉石、酒水、黄金。
这是月氏王族投诚的心意,也是为了两族结盟而刻意向波露玛示好,更要紧的是,波露玛即便生了孩子,其姿容也是草原部族一等一的绝色美人。
月氏的藤格王子对波露玛一见钟情,他以月氏的草场来聘波露玛公主为王妃,献上广袤的草场相当于赠予巴苏一大波骑兵战马所需的粮草,巴苏怎会不心动?
对于汗王来说,女人就代表资源,为了大局为重,即便是皇妹也必须为了王庭的荣耀做出牺牲。
容不得波露玛不愿意,鲜美的牛奶与丰腴的牛肉,养大了金枝玉叶的波露玛公主,她享受了所有优待,此生就该属于大夏国。
波露玛也是在这时才明白,权势有多么重要,而她也沦为王权的牺牲品。
波露玛忽然分外思念魏明,他是她逃离教条礼制之下唯一拥有的私人礼物。
她不能明目张胆祭拜魏明,只敢私底下悄悄带儿子去祭奠这个汉奴的衣冠冢,和亡夫诉说心事。
魏书昏昏欲睡,蜷曲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
波露玛看着小孩子微卷的黑发,浓长的眼睫,单薄的唇瓣,微微一笑。
波露玛爱得不行,低头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若是她嫁到月氏去,魏书该怎么办?他的汉人血脉为部落所不容,巴苏不会允许他平安长大。
思索间,波露玛拍背的手渐渐停下。
魏书困倦地嘟囔:“母亲,等我睡醒,我要养那只雪蹄黑猫……”
波露玛抚摸魏书的额头:“好,母亲帮你去捉。”
“舅母说,不要捉,要用小鱼干去聘,她还帮我写了纳猫契……”
“王后?”波露玛皱眉。
她翻开魏书递来的红纸,纸上的汉文各个清隽巧妙,她看不懂,但不妨碍波露玛欣赏这一手好字。
她想到那个英气风发的温月,听说温月擅于弓马剑术,其技艺不输给军营任何一名勇士。
而她似乎对魏书很感兴趣,三五次来王宫探望波露玛的儿子。
最要紧的是,前两日冬狩,波露玛被藤格王子堵在荒原亲近,藤格养的山狼宠物龇起獠牙,把波露玛当成猎物,围困其中。
波露玛逃脱不得,而恶鬼一般的藤格王子步步紧逼。
在她衣襟要被男人撕开之时,是身着红衣的温月挽弓而来,整个人像是太阳一样耀眼。
温月骑马拉弓,锋锐的箭矢对准了藤格的爱宠,只听得嗖嗖两声,冷箭撕裂风雪,贯穿山狼的脑袋。顷刻之间,山狼血浆爆开,头骨碎裂,一下解了波露玛的围。
波露玛不喜欢温月,但不妨碍她看到山狼已死,真的松了一口气。
波露玛如同看到救星,马不停蹄地后退,跑向温月。
藤格王子见到手的鸭子飞了,气得大骂:“该死!”
而下一刻,神气的温月高举起长弓,对准了盛怒的藤格王子。
她高高扬起下颚,用大夏语说:“这几匹野狼毛色正好,藤格王子极有眼光,知道将其献给我们伟大的汗王巴苏。”
温月搬出巴苏,藤格自然不好说什么。
他只能打碎牙和血吞,艰难地笑道:“本王子也正想将这些山狼作为狩猎礼物进献给汗王……”
温月不再理会藤格王子,她拔马转身,朝波露玛伸出手。
“上马,我带你走。”
藤格王子气急败坏:“慢着!”
温月厉声:“上马!”
波露玛不敢留在原地,毕竟在巴苏眼里,她是献给藤格王子的女人,没有人会保护她。
波露玛咬牙,握住了温月的手,跨上她的枣红马。
温月猛抽缰绳,快马如离弦之箭,瞬间驰出,把藤格王子甩在身后。
一路上,波露玛迎着冷风,远处霞光绚烂,风雪清新,她畅快地大笑,第一次感受到无边的自由。
温月翘起唇角,对波露玛说:“我知道你的过去,你喜欢上一个汉人奴隶,你们的爱情为礼法所不容。巴苏杀了你的爱人,如今你还要被他转手卖给友国。你和我们这些汉人一样,从来身不由己,任人宰割。”
波露玛目露警惕:“狡猾的汉女,你想说服我,再利用我谋事?”
温月:“若我的话不能使你动摇,又如何利用你?你明明知道我说的话有多么对,你也想权势在手,不再任人摆布。”
马上的颠簸渐渐减弱,她们一前一后,坐在健马上,沿着结冰的河岸散步。
波露玛不说话,温月将缰绳递给她,“你和我都是女子,我不想害你,我想帮你。波露玛,你有机会做自己的主,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勇气。”
波露玛凝望眼前的缰绳,粗粝的牛皮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她想到好多往事,想到魏明看她既爱又恨的眼神,想到魏明痛苦而又迷恋的低语,想到巴苏悬在魏明头顶的那一把刀,想到藤格王子得到巴苏的允许而肆无忌惮地侵犯她……
一切都源于她的懦弱。
而现在,要拉她爬出泥潭的人,正是敌国的女子。
虽是敌人,却又同为女子。
她们将心比心,惺惺相惜,跨越了种族的界限。
温月问她,波露玛敢不敢、敢不敢抵抗命运?
波露玛是骄傲的神狼之女,她从来不曾让先祖蒙羞,女人也依旧可以野心勃勃。
波露玛咬牙,一把握住缰绳,凌空狠狠抽动一下。鞭声在半空中回响,震耳欲聋。
波露玛对温月微笑,为了魏书,她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