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边城,大雪纷纷扬扬,覆没满城屋檐,入目尽是银装素裹,忍饥挨饿的牛羊在结冰的河滩旁边瑟瑟发抖,口中咀嚼凝霜的荒草。
寒风凛冽,温月住的后殿却温暖如春。她自暖融融的庭房里苏醒,赤足踩上柔软的羊毛毯,换了加毛的锦袍,取艳红如火的发带束了发辫,又用壶里剩下的冷水洗净了脸,这才蹑手蹑脚走出屏风。
温月想到昨夜与容山隐的一场相遇,下意识看了一眼榻上,他果然不在了。
温月心里茫茫然的,她料准了他定会藏匿好行踪,不会在敌国败露身份,但她满怀期待想要一睡醒就见到容山隐时,他却不在,她又有点怅然若失。但还好,与从前不同,温月只是有点恍惚,没有像以前那样失望。
不知该欢喜还是该悲哀,她好像已经学会如何一点点克服对容山隐的依赖。
没等温月多发一会儿呆,碧珠心急火燎地跑上了台阶。
“王后,可汗今日就回宫了,你快些醒来,咱们还要梳妆打扮,可不能让后宫那些美人儿占了先!奴打听过了,哈娜公主今早穿了深蓝的绸袍,我给您换一身紫的袍裙,再戴一顶玛瑙珊瑚冠,定能压他们的风头!”
碧珠这番话,既有汉文又有胡语,生怕温月听不懂。碧珠想好了,反正她服侍过温月,处境太尴尬,唯有跟着温月上位这一条路能走到黑。她定要帮助温月固宠、掌权,等着主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温月还打算扎根大夏王庭,因此没有反驳碧珠提出的提议。
她像一只提线傀儡人偶一般,任由碧珠和女奴们忙里忙外地装扮。
身上的衣,发上的香,腰上别的匕首、火镰、脚上穿的软筒羊羔皮靴,无一处不是巴苏喜欢之物。
当晚,盛大的晚宴举行,辽阔的荒地上,到处都是遮风挡雨的帐篷,以及一堆堆黄灿灿的篝火。
装点妥当的温月,在夏人士兵以及各个部族酋长的欢呼声、起哄声、口哨声中一步步迈向巴苏。
巴苏回了割据来的边城,看到后宅里的那些美人,才想起温月的存在。
他知道温月与容山隐关系匪浅,他抢走了温月,除了两人成过婚的原因以外,还有报复容山隐的快感。巴苏对这个汉女,只能说没有从前看到其他汉人那样的厌恶,但是今日,当巴苏看到一身夏人打扮的温月,看着她冷肃一张脸,发辫缠红绳迎风飞舞,朝他步步莲花踏来的时候,他不由停下了手里喝酒的动作。
巴苏想到了曾经在草原上看到的正在交配的狼群,公狼不断舔舐母狼,将它身上所有异味清除,染上自己的味道。
正如眼前的温月。
巴苏忽感血脉燥热,他觉得……驯化、改造、豢养一个汉女也不错。她虽是劣等的血脉,他让她看清了汉人虚伪的事实,只要她听话,跟着巴苏在大夏生活,又何尝不是一种重获新生?
巴苏望向温月的目光愈发柔和,他难得没有出言讥讽,甚至对温月伸出手:“坐到我边上来,王后。”
温月抿了下唇,没有抵抗,老实地落座。
巴苏哈哈大笑,像是宣誓所有权一般,揽她入怀。
“好!喝酒!”
他举起酒杯敬向誓死追随他的部曲与部族长者,众人跟着王,大口喝酒,大块啃肉,气氛热烈欢畅。
应付完这些人,巴苏又低头,靠近温月的耳朵,小声窃窃私语:“在大夏待了一段时间,可有适应这里的生活?”
温月冷声道:“不适应,我不喜欢大夏。但我也知道……大嵩国的百姓视我为红颜祸水,他们容不下我,如今我无路可退,只能在大夏苟延残喘。”
温月知道,她若是一心曲意逢迎,反倒容易被巴苏识破心计,倒不如真性情一些,半真半假开口,更能混淆视听。
果然,温月这番话没让巴苏起疑心。
巴苏眯眸:“你早晚会喜欢上大夏,你喜欢自由,擅打猎,爱骑马,你和大嵩国那些闺阁女子不一样,你生来就属于草原。”
温月不欲理会巴苏,没再说话。
她不稀罕巴苏的疼爱,哈娜却嫉妒得要死,眼风像刀子似的,一记记往温月身上剐。
除了哈娜以外,远处还有一人注视着巴苏的一举一动,那便是容山隐。他身负侦查敌情的军命而来,本该注意敌营动向,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凝望温月,他很少有这种以私废公的时刻……
可是,他看着巴苏贴在温月腰肢的那一只宽大的手,心里涌起了浓烈汹涌的杀心。
在这一刻,容山隐分清了,他对温月的关怀,兴许不是兄长对妹妹该有的责任心。那是压抑隐忍了许久、难以启齿的……占有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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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苏今晚要鼓舞军心,与部将们饮酒,彻夜不归。
温月和巴苏虚与委蛇一整晚,早已精疲力尽,见夜深了,温月回了后殿。
碧珠看到今晚巴苏对温月另眼相待,总算信服了“可汗栽倒在一个美貌汉女身上”的传言,她待温月更是毕恭毕敬,半点怠慢都不敢。
“我去睡了,你也退下吧。”温月没有心情应付碧珠。
“是,奴婢告退。”
温月刚进殿,脚步微顿。
她听到了极其轻微的呼吸声,她猜得到,是容山隐来了。
温月不免呆住,她还以为他是有别的要事要办,可夜夜宿在她的寝房,就仿佛容山隐真是为她而来。
但温月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好骗的孩子了,她并没有大起大落的欢喜,她旁若无人地进门,朝着坐在榻边的容山隐点了点头,随后脱下笨重的外袍。
温月自顾自换衣,半点都没有要招待容山隐的意思。
因为温月知道,容山隐是个能人,他自有安顿自己的办法。
可是,当一贯被妹妹另眼相待的容山隐,看到温月熟视无睹的冷漠样子,他还是有几分苦涩的心酸。
紧接着,温月手中那一件宽大的、华贵的胡袍抖动,衣布褶皱扬起,一阵浓郁的酒味荡漾开,那是巴苏身上的酒气。
容山隐不知为何,指骨紧攥。他忽然没了理智,伸出手去,再次扯住温月的衣。
温月一时不察,外袍被人揪住。她拉不动,也无法将其挂到屏风上,不免有些生气。
但想起昨夜暧昧的纠缠,温月又不敢和容山隐拉扯。她很快放弃了,直接松了手。
哗啦,锦袍落地。
就在温月以为自己能脱险的下一刻,她的腕上、腰上突然伸来一只手。
如玉手骨有力地拽动,温月猝不及防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顷刻间,脉脉好闻的松木香兜头袭来,温月细细嗅味,想起小时候在松树下歇晌的日子。
温月的脑袋发懵,她的掌心碰到紧绷的男人臂弯,滚烫的体温仿佛要将人融化成一汪水。
她摔在容山隐的胸口,而圈在她后腰的那双男人的手却越收越紧。温月怎么都想不到,有朝一日克己复礼的容山隐竟能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他疯了?
温月惊呆了:“容山隐,你在做什么?不是说好了做兄妹?你这样,是不是想我们连家人都没的做?!”
容山隐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是心口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一般,窒闷得很。
他不想放手,也没有脸说话。
温月没了办法,她只能咬紧牙关,使尽全力挣扎,甚至拳打脚踢。她下手很重,心里的委屈也随着这些肆无忌惮的捶打宣泄而出。
她累到不行,又隐隐明白,这是容山隐的赎罪,他好像在纵容她发泄,纵容她报复,他妄图两清,这样一来,他好像就能得到点什么。
容山隐想做什么,温月并非一点都不明白。
在她不想喜欢他的时候,容山隐来爱她了。
有点可笑,有点悲哀,温月不会蠢到全盘接受……他想要什么,便得到什么,他一直立于不败之地。这样一来,显得温月立的誓言,道的离别,放的狠话,都像笑话一场。
“容山隐,我讨厌死缠烂打,我一直干干脆脆。”
“我最后说一次,放开我。不要消磨我对你最后一点兄妹的情谊。”
温月没有说笑,她软硬不吃,脾气倔得像一块石头。
容山隐心知肚明,是他把她逼成了这块油盐不进的石头。
容山隐绝望地垂下眼睫,而屋外,鹅毛大雪簌簌地落,一片凄清。
在这样的雪夜,容山隐的无理取闹全无用处,他懂事地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