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苏打了一场耻辱的战,他骑马狂奔回营。
身上染血的铠甲,被他大力撕扯落地,巴苏一点都不想看到主将的着装。他随着良驹在覆雪的荒原上驰骋,泥地里的污雪被马蹄踏得四处溅甩,裤腿上沾了一团团雪絮。雪融化了,竟觉得有一丝冷。
巴苏强忍住暴烈的性子,冷脸入了营帐。
他先下达了拔营离开的指令,后又寻到谢献,道:“容山隐竟在云州军的队伍里。”
闻言,谢献惊骇不已。他早知容山隐是容寒川之子,也是圣女明璃生下的孩子,他曾将容山隐错认成自家的儿子。
这是他耻辱的、不堪回首的过去。
谢献在容山隐手上吃过亏,知道这小子心性坚韧且行事狡猾。
谢献皱眉:“容山隐卑鄙至极,难怪今日之战出了变故。皇帝倒是仁慈,竟没赐死容山隐。”
巴苏讽刺一笑:“你都能金蝉脱壳,他为何不能?此次幸亏我麾下将士有急智,我尚且能死里逃生,若有下次,恐怕我便要战死沙场了。”
巴苏话说得严重,谢献窥他一眼神色,双目隐有怒容,他不敢多说什么。
巴苏倒是抄刀逼近:“谢先生,我知道你们大嵩汉人最是恋国,可我也不是什么仁慈之辈,若是我战败了,作为我的幕僚,你非但不会被人重用,那些酋长还会为了防止你勾结部曲起复,而斩你的头,剁了你的肉。谢献,你别无选择,只能跟着本王,一条路走到黑了。”
谢献垂头,面目狰狞,心里满是恼怒。他看了一眼腕上的伤疤……若非他受过刑罚废了武功,何须看一个野蛮胡人的脸色。
他别无选择,只能懊丧地躬身:“可汗明鉴,谢某对大夏忠心耿耿,别无二心!今日之失绝不再犯!谢某也知攻下要扼云州,实乃当务之急,也破开大嵩关隘的关键所在。可汗安心,臣自当好好筹谋。”
巴苏:“很好,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毕竟,唯有你最熟悉容山隐的招数,他可是你教出来的学生……总不至于让徒弟压倒了风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
谢献遭到羞辱,脸上难看。
他隐忍不发,讪笑:“自然不会,谢某与容山隐亦有深仇大恨,巴不得将其手刃!”
“如此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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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苏败仗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伊州本营。
巴苏是天纵奇才,自小领兵作战,从不曾失手,也因他的常胜,各个草原部族将他视为天神,也因巴苏威名而对大夏王庭忠心耿耿。可如今,战神陨落,败在了昔日汉人敌军的手下……何等的耻辱!
夏人们难以置信,对当地的汉人更是痛深恶绝,更多的鞭子与拳头砸在他们身上,而这些遗民奴隶一声不吭。他们听到祖国的崛起,贫瘠灰暗的心又燃起希望,他们只要好好活着,有朝一日,定会等到接他们回家的大嵩军队。
巴苏的事,也传到温月的耳朵里。碧珠听到巴苏因汉人之故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不由瞠目结舌,也不知道残忍冷血的巴苏会不会把这些仇恨报复在温月身上。
她愈发羡慕起跟了哈娜的侍女们,哈娜的部族是草原里人口较多的一支,子女的地位都是靠父族给的,至少哈娜的妃位不会倒,哪里像她,押错宝,朝不保夕。
碧珠成日里做事心不在焉,对温月也有所怠慢。温月虽是不拘小节的武将,但也能从她的态度里揣摩出一二。
果然,哈娜听闻巴苏吃瘪的事,立马来温月的宫殿里炫耀。
“如今可汗集结大军攻嵩,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他定会重用我的父亲!到时候你就要被打入冷宫了,巴苏可汗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哈娜最近学乖了,她知道自己打不过温月,不再贸贸然上手。她和汉人奴隶学了几招,汉人最讨厌阴阳怪气的话,只要拿这些伤人的言语诛温月的心,怎愁不戳中她的痛脚?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温月气人的能力。
温月瞥一眼雄赳赳气昂昂炫耀的哈娜,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
哈娜难以置信地和侍女对视,她问:“你都不生气吗?”
温月没说话,只理了理衣袖,朝庭院走去。
不知温月葫芦里卖什么药的哈娜,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她走远。
庭院开阔,到处长着梭梭草、胡杨树,温月让人伐了这些茂草高树,摆了好几个木架子,以及藤条编织的竹匾、酒坛。
温月指着左边架子上一排排兽皮:“看,这是我猎的野狐狸!”
又指着右边地上酒坛,“不仅如此,天气好,我还会晒些肉干,酿一些美酒。”
哈娜懵了:“你这个汉女,给我看这些是做什么?!难不成你打算用这些下等的东西虏获可汗的心?”
温月无奈:“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成天围着男人转。巴苏对我好不好,我压根儿不在意,我晒肉喝酒制兽皮衣,自得其乐,每天都过得很开心,所以你说的话,对我一点都没有杀伤力,歇了这条心吧。”
这下子,换哈娜瞠目结舌了。
她结结巴巴:“我、我不信你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你都是巴苏的女人了,怎会不想要得到他的宠爱?你一定会有厌恶的事,我知道了,你们汉人最团结,若你看我杀了那些汉人奴隶,你一定会动怒!我可是听说了,你是用一城奴隶换来的王后,哪里如我,可汗给我的部落回赠了几百头牛羊,还有十几车上好的绸缎!”
温月懒得和哈娜争这些三瓜两枣的宠爱,她招呼碧珠应付哈娜,自个儿倒是带上几条毛色油润的狐狸皮,前去拜访波露玛公主。
上次波露玛公主因她和哈娜的口舌之争,特地来解围。她原以为这位大夏公主定会站在哈娜那边,却不料她也并没有为难温月。
就在温月思考,波露玛公主待她友善是否因为受到巴苏敲打的时候,她忽然看到波露玛牵着的那个小男孩。
孩子才三四岁的样子,胆小怯弱,很是依赖母亲,他一头黑色卷发,一双黑眸大如葡萄,明明五官深邃立体像夏人,却又带几分汉人的样貌。
温月偷偷打量过,哈娜还有波露玛的眼眸里都有一轮金月牙,这是夏人典型的外貌特征,由此可以说明,这个孩子体内含有汉人的血脉。
温月故意从碧珠口中套话,果真打听到,波露玛公主从前和汉人奴隶魏明厮混,生下一个不被王庭承认的野种。
为了夏人皇族的血脉纯正,巴苏做了个“去父留子”的决定,杀了魏明。
波露玛公主悲痛万分,再也不愿回王庭,也因这位小公子魏书,伊州的汉人奴隶稍微有了一点人权,不至于惹夏人一点不顺心便被打死。
温月给波露玛送去制作御寒兽衣的狐狸皮,波露玛对她很是警惕,倒是魏书因温月的黑发黑眸,对她有种天然的亲昵,还知道请她喝酥油奶茶。
温月用上次波露玛替她解围的借口,亲近公主。
明面上是姑嫂往来,实际上却是暗中观察波露玛的住处。
直到她在波露玛这里看到许多汉人才有的器具,以及案上的男子玉佩。
温月笃定波露玛是个重情之人,她还在记挂亡夫魏明……由此看来,她很可能也是痛恨巴苏的。
既如此,温月也有了新的复仇计划。-
云州,军营。
容山隐在沙盘上制定行军计划时,周校尉入营禀报:“先生,有个后生执意要见你。”
容山隐捏着树枝画图,“就说我没空。”
周校尉挠挠头:“他说,和月将军有关。”
“什么?”
周校尉来不及汇报更多的情况,身侧陡然涌进一阵挟雪的冷风,帐帘撩起,原是容山隐早已冲出营帐。
容山隐在雪夜里疾行,果然在军营不远处看到一名年轻男子。
对方穿着粗布长袍,因天气冷,手指不自觉地来回摩挲,他脸上、脖颈、手背均有陈年鞭伤,可以看出他是个遗民。
容山隐对驱赶走温月的遗民没什么好感,虽然不会表面表现出来,但心下已有不耐。
容山隐:“何事?”
年轻人转身看到容山隐,对他行了礼。
“先生,小、小人知道如何救月将军!”他局促不安地说,“月将军是为了救其他遗民才落到夏人的手里,小人因月将军的牺牲大义,能和阿姐团聚,心里实在感激……那些夏人残暴不堪,最鄙夷汉人,小人对月将军心里有愧,小人愿意帮助先生救回月将军!”
他在失地生活这么多年,才十三四岁的年纪,便要帮忙搬运军械、抬石造墙,原以为只要老老实实干活便能有一条活路……可一日回家,他看到几个衣襟大开的夏人从破屋里走出,他们朝阿柱讥讽一笑,叽里咕噜说着少年人听不懂的语言。
阿柱的拳头握紧,等他再次冲回屋里,却见到阿姐凌乱的衣以及哭泣的脸。
他实在不敢想,那样昏暗的日子要怎么过……他想救阿姐,因此在那些遗民逼迫温月就范的时候,他没有吭声。
他成了助纣为虐的恶人,他想为自己赎罪。
容山隐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阿柱。”
“阿柱,你有何计献上?”
阿柱:“六州失地的遗民无不想重回故土,我们这么多年都等不到大嵩国收复故土,也有了自己的一些计划。每逢遗民出逃,便会派出守卫的夏兵去追,此时防守最弱,方便我等挖掘出城的密道……我们知道,巴苏为了打战的供给方便,因此将本营设在伊州,所有酋长送给巴苏的美人都留在伊州的后宫,我想月将军也一定在那里!我愿意将密道告知先生,如此一来,先生便有机会潜入伊州救人!”
伊州从前归夏人公主波露玛治理,波露玛重用汉人奴隶,连带着这个州府的汉人日子都好过不少,虽然他们依旧为奴为婢,要做苦力劳作,每天却还有一口饭吃,不至于和其他州府的遗民那样,遭到殴打,挨饿致死。
“多谢你,阿柱。”
容山隐许久没听到温月的消息,如今竟知道了救她的捷径,他心里高高悬起的大石总算落下一点。
-
深夜,温月回到寝宫。
温月不喜人近身伺候,特别是暴露了她会说大夏语与武功以后,她更不会惯着任何人。
如今的内室,就连碧珠也不许靠近。
温月是江湖中人,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眼睛,碧珠曾蹑手蹑脚刺探过两次,以耳朵差点被温月飞来的刀刃割伤告终。
温月进屋,点燃了蜡烛,屋里有了光,不再昏暗。
北地寒冷,又是风雪天,她沏了一碗奶酥茶,裹上牦牛皮的厚毯子。
刚要卧下,忽听到一两丝轻轻的喘息。
温月警惕心起,又庆幸自己衣服还没褪下。
她摸出一把藏在枕下的匕首,悄声靠近。
衣橱的柜门果真颤动了一下。
温月迅疾拉门,抬手刺下。
然而贼人却很熟悉她的招式,手臂抬起,已是死死握住她的腕骨。
“是我。”
熟悉的男子声音,温月脑子发懵,一阵恍惚。
她愕然抬头,看到那一张熟悉的山君面具……
他不敢以容山隐的身份来找她,竟是以山君的口吻来接触她吗?
温月鼻尖发酸,但她没有忘记自己说过要和容山隐一刀两断的话。
况且,一向运筹帷幄的容山隐,怎会冒险潜入敌营?他怎会做出这样不理智的事?这不像他。
温很快反应过来:“你想行刺巴苏?他武艺在我之上,你杀他是痴人说梦!况且,杀了一个巴苏有什么用?不止他一个人对大嵩国虎视眈眈,他们的兄弟叔伯无不想入侵大嵩!”
她回答地迅速,没有让自己颜面尽失。
哪知,容山隐听到这些话,却是一怔。
他薄唇轻抿,许久没有言语。
容山隐垂下纤长的眼睫,他不动声色打量眼前的小姑娘。
温月的脸颊红润,唇瓣也丰腴没有开裂,她吃好喝好因此气色也好,身上衣着皆是毛色油润的昂贵兽皮,是大夏贵族之物,想来她这几个月应该过得还算舒心。
他原以为她会受尽委屈,可温月是生命力顽强的野草,浑身上下透着他艳羡的精力,她分明在哪里都长得很好……
容山隐有一丝落寞,他的到来仿佛丧失了所有理由。
温月见容山隐不说话,不由皱眉,再度逼问:“容山隐,你是不是又有什么计划?我劝你别犯傻,这里守军众多,真刀真枪打起来绝非说笑!你赶紧离开,你不可能杀了巴苏的!”
温月还在劝他走,要他以大局为重。
在所有人眼中,容山隐都是那个清醒自持、绝不犯错,犹如圣人一般的存在。
直到此刻,温月的柔软衣袖贴向容山隐绷紧的手背,衣线经纬里浸着陌生的羊奶膻味,令容山隐心乱如麻,又有些不喜。
他看着宝相花纹样的红色锦袍,忽然生出一种动手扯住的冲动。
身随心动,容山隐伸出手,揪住了那一点可有可无的衣角。
衣服被拽住,温月急急后撤。
她慌了神,撞到一侧的柜门,发出咚一声巨响。
碧珠在殿外高声问:“王后,你是不是出事了?”
温月恼怒地瞪着容山隐,咬牙回答:“无事,退下!”
她有点担心碧珠不服管教,执意要入内查看。偏偏容山隐没有松手,还在用手指勾他……这个妖孽一般的男人!
温月脊骨僵硬,生出一种越轨偷情的刺激感,幸好碧珠很快退下。
温月压着嗓子,“放手!”
容山隐沉默。
温月甩不开他,一时间气结,她奋力拉回衣角,想要赢得这场战役。
两个人力气相抵,难分高下,无声地较量着。
像一场游戏,又似一场厮杀。
温月不解地皱眉:“你究竟想怎样……”
面对质问,容山隐仍是不放,修长的指骨越收越紧。
膨胀的欲念,破罐子破摔的偏执,让容山隐感到满足。
他早该如此……早该在温月要代替圣珠公主和亲塞外的时候拉住她,早该在温月要蛰伏于巴苏后宫的时候阻拦她。
他早该如此任性,道德败坏,遵从本心。
容山隐闭了闭眼,像是下了什么决定。
他自暴自弃,颤声说:
“阿月……我是来找你的。”
温月呆住:“什么?”
容山隐松了手。
“我为你而来。”
坦荡的话语,没有言不由衷的借口,没有粉饰太平的理由。
他是凡夫俗子,他也会动心,也会沦陷。
屋外,大雪纷飞,风声肆虐。
在容山隐抛下温月的第十一年,他终于承认,他对她的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