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漠地,一顶顶牛皮帐篷犹如苞米粒四散在黄土地上。
最中央的营帐,胡琴的歌声悠扬传出。
帐内,五官精致的女奴们捧着烤好的羊肉,悉心招待王座旁那位老态龙钟的汉人长者。
新来的女奴看到巴苏的帐中有一个汉人,还被一行人众星捧月好生招待,眼睛都要掉下来了。她们早早听闻巴苏痛恨汉人,刀下亡魂不计其数,又怎会对一个汉人老者以礼相待?难道当初巴苏和丹徒争夺一个汉人公主的事是真的?巴苏爱屋及乌,也不厌恶汉人了?
女奴们心里疑问颇多,却不敢背地里讨论,她们眼神交流一会儿,乖巧低头侍奉。
巴苏斟满了一杯酒,敬向老者:“谢先生指点的合围之计果真厉害,多亏先生,本王才能与部族援军里应外合,歼灭王庭。”
两个月前,巴苏受到二弟丹徒之死的牵连,不但失去了单朗可汗的信赖,手下亲兵军队也惨遭遣散。为了破局,巴苏接受了这位不远万里前来漠北策应的谢献先生的建议,在一次王庭家宴中,等父王喝得酒酣耳热,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巴苏忽然发难,是所有人始料未及之事,他本想永远做父君手下的一把剑,然而君王的雷霆与雨露让他意识到,无论南征北战多少功勋,也不过君主口中一句“不忠”。因此,他效忠他自己,斩杀单朗可汗以后,巴苏便自立为单于。
巴苏杀父自立的事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漠北高原,一部分草原部族看到大夏王庭内乱不止,趁乱强插一足,企图分一杯羹,他们率兵攻打巴苏所在的王庭。
那一日,王庭外的草原,鼙鼓敲击,震耳欲聋。漫山遍野都是手持矛与盾的铁骑,乌泱泱的一片黑,犹如暗潮翻涌,山雨欲来。
巴苏站在点将台上。
冷冽的夜风吹起他凌乱的棕发,一双金眸敏锐如雄鹰,他健硕有力的臂膀高举起长刀,对着城中大开杀戒的将士们高喊:“外敌想要攻占我们的城池、抢我们的牛羊、争我们的土地、夺我们的女人、喝我们的酒、杀我们的孩子!你们是要继续持刀在家里对曾经的亲朋好友下手,还是像个勇士,拿起刀,和本王一道儿出征,砍了那些对我们的猎物虎视眈眈的秃鹫?!”
游牧的夏人自小在马背上长大,在虎狼口下夺食,在恶劣气候下野蛮生长,他们对领地有强烈的占有欲。外敌率领千军万马来侵占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比起让外人统治他们的国家,倒不如效忠这位骁勇善战的大王子。
“我等……跟随巴苏单于出征!”
“杀!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人群中,那些效忠于巴苏的部曲先跪下了,他们手中的银刃璀璨生辉,随着他们高亢的嘶吼声传来,其余摇摆不定的族人也纷纷跪地,不情不愿地宣誓,以性命守护大夏的荣耀。
巴苏冷眼看待这群低头的蝼蚁,唇角微扬,溢出一丝耻笑。
果真如谢献所说的一样,都是一群欺软怕硬的家伙,只要引来强大的敌人,不必抽鞭子驯服他们,他们自会为了生路,抱团一气。
就此,闹了一个多月的王庭内乱宣布结束,巴苏勉强坐稳了这一把王座。
……
帐中,巴苏回想起数月前的种种,仍恍若一场幻梦。
更耻辱的是,他竟也会为了一时的利益纠葛,与一个可鄙的汉人虚与委蛇,多番周旋。
但他深知,对方待他的客气又怎不是逢场作戏呢?要明白,这位可是祸乱大嵩朝纲的第一佞臣谢献先生,虽不知本该处死于御门前的他是如何死里逃生的,但敌人的敌人也算是朋友,巴苏不介意和他联手,吞没整个大嵩国。
巴苏举杯,将酒水一饮而尽。
高抬起臂膀的谢献深知,这是要他彰显忠心的时刻……他也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非给足皇族李家的颜面,那把王座上的人未必是李俨。只可惜他太仁慈,太心善,居然被一个奶娃娃和他养的狗算计了。幸好谢献生性多疑,为了今日,他早早培养了一个肖似他的影卫,能替他赴死。
谢献借助此法金蝉脱壳,他舍弃了整个谢氏一族,逃离关外。
大嵩已不是他的故土,他无家可归。
若想回去,若想再将权势紧握,谢献只能依仗巴苏的兵力。
他扬起和蔼的笑容,将浓醇的美酒敬献给巴苏:“单于放心,没有比谢某更懂京中时局之人,我等定能拿下大嵩国,让部族的勇士在那片肥沃的土地生根发芽。谢某从今日起,一心投效大夏,必要带领咱们大夏的勇士破关入城,攻占京师!”
谢献会再次回到春暖花开的大嵩国,他会再次独揽大权。
届时,李俨、沈逸、容山隐……这群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他一个都不会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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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山隐和温月谈崩以后,已经好几日没有见面、没有说话。
温月不再管束容山隐,最起初两天,她还怕他逃跑,但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厅堂里暖色的灯,她渐渐放下心,在外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容山隐本想和温月做回一对正常的兄妹,但他发现,他和她撇清了男女情长的关系以后,两个人愈发冷淡了。
容山隐想要和温月缓和关系,他特地煮了她爱吃的黄豆猪蹄汤、芋头焖饭,怕饭菜冷了,还一直放在灶中的铁锅隔水热着。
可是,当容山隐想同温月说两句软和话,温月却总是找借口推三阻四拒了,他为她留的饭菜,她也没有用过一口。
容山隐不免有几分茫然,他推开温月,无非是想两人的关系长久,可眼下,他们的亲昵却仿佛将两人的联系腰斩,他被判决凌迟,在一寸寸割肉的煎熬里受尽折磨。
容山隐望着温月决绝离去的背影,指骨在袖袍底下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第一次有几分困惑,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第二天,温月又出了门,家中只剩容山隐一人。
他早已习惯,洗漱好、换了衣裳后,来到灶房,思考埋在雪里的半只鸡以及两个冬笋能否炖一锅汤给温月补补身子。
就在容山隐出神的瞬间,门扉忽然被叩动。
容山隐眉心微蹙,心生警惕。
温月回家从来不会敲门,她通常都是像一只灵巧的燕子一般翻墙入内,每次踏碎的瓦片都是白日里容山隐糊胶替她填补。
既然不是温月,来者何人?
容山隐没有作声,直到屋外传来清朗的男人声音:“这里是月妹子的家不?我、我拎了一只鸭来谢谢你……”
月妹子?
容山隐脸上的温和之色褪去,薄唇紧抿。他们隐姓埋名藏身于此,可温月为何要将名字与住址告知于旁人?该说她蠢笨还是没有戒备之心?
容山隐换上一张易容面皮,冷着脸拉开门,质问:“你是何人?”
说话的间隙,他已撩起眼皮,上上下下打量来人。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穿布衣兽袍,皮肤黝黑,胜在年轻,五官还算是周正,手上的厚茧也符合狩猎的痕迹,应该是久居山中的猎人。
猎户道:“我叫徐立,住在前边的大屿山上。前几日我进山猎兔,不小心惊到冬眠的熊瞎子,是月妹子半道见着,帮我砍了那头熊,救了我一条命!要是月妹子不在,我、我晚上再来。”
徐立恭恭敬敬地递上吃食,又看一眼容山隐,不由愣住。
家里竟有个白净的书生?难不成是月妹子的夫婿?不对啊,人家是独身的小娘子,没梳什么妇人髻。
思及至此,男人的心死灰复燃,很快又笑开:“您是月妹子的兄长吧?”
闻言,容山隐没有立即答话。
男人最懂男人,他怎不知猎户心中如何作想?以他这个兄长的眼光,徐立这样五大三粗的草莽,如何能作配他的妹妹,简直是痴心妄想。
不知为何,容山隐总想争那一口气,他薄唇轻抿,说出的话也冷淡如霜雪。
“不是。”他否认自己是温月的兄长,至于他们是什么关系,那就任由徐立猜去吧。
怎知,这话恰巧被温月听了个正着。
她怎么都没想到,不过是两回亲近与冒犯,容山隐竟要和她一刀两断了!
温月气得咬牙,两下从树梢上翻下来,她呵呵两声冷笑,对徐立道:“对,他的确不是我兄长,我和他没半点干系,只是暂住我家宅的房客罢了!”
听到这话,徐立心花怒放。
容山隐:“……”
倒是来得挺凑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