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月牙尖嘴利,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子,径直往容山隐心上插。
刺了一遍还不够,千刀万剐,辗转入骨血,她不怕看到他鲜血淋漓。
“容山隐,你不生气吗?”
“你不骂我两句解恨吗?”
“你就这么擅忍吗?”
温月最厌烦容山隐的道貌岸然,他有那么多道理可讲,衬得她永远都是不识大体的小人。
她是不是该砍他几刀、打他一顿?他能不能给点反应?
温月知道他是山君,知道他调查叛将韩林峰、收集所有能扳倒谢献的罪证。
温月只是故意借容山隐不知山君身份早已暴露的信息差,蓄意刺激他。
温月讨厌他瞒着她。
他完全可以争辩自己并非奸佞,完全可以和她说明真相。
温月不会这么不近人情。
可是容山隐没有,他狂妄自大,生怕她会毁坏全盘计划,事事瞒着她!
他不信她。
温月至今也不明白,十年前,他为什么抛下她。
“你说啊!”说你是山君,说你有苦衷,说你没有厌恶阿月妹妹,说你一切能说的,祈求温月的原谅!
温月迎上容山隐沉寂如山的凤眼,眼眸清澈,温润如雪巅。他的颊骨绷紧,侧颜如同刀裁斧凿,轮廓分明,手背上青筋毕露,他分明也有不满,但他什么都没说。
温月倔强地盯着他,她和容山隐对峙,她不会服输。
可偏偏,她连激怒他都办不到。
容山隐低垂眉眼,他坐到柔软的毡毯上,小心打开其他的点心。郎君依旧好脾气,温声软语对妹妹讲:“阿月,我记得你爱吃香枣饼,沈将军这次挑的食铺手艺很好,你尝尝看。”
他奉上点心,语气很温柔。
直接逃避了这场战争。
温月看不懂他了。
她好累。
“容山隐,你没必要千方百计和我搞好关系,我既然答应了圣珠公主和亲抚夏,我便会好好完成任务,不坏你的好事。”既然如此,她就只当他是奸佞容山隐,而非忠良山君。
容山隐明白,温月没有认出山君的身份,她看到他和杀父仇人谢献亲近,心里是恼怒的。
妹妹的恨意浓烈如火,容山隐熄不灭,不如置之不理。
这个计划太残酷复杂,这张网搅得太深太乱。
毕竟,他不想将她牵涉其中。
更何况,谢献是为了找他才毁了十八堂,杀了温月的父亲。
他不敢说出口,他害怕温月会更恨他。
容山隐掰了一块饼,递过去:“我没有蓄意讨好阿月,我只是在尽臣子的本分。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我想和殿下和平共处。”
他喊她“殿下”,不再阻碍温月和亲一事,不再和她对着干。
他宁愿认命,也不肯对温月解释抛弃她的原因。
温月好不甘心。
是不是她和容山隐的过去太不值一提,所以容山隐可以轻易抛弃?
说忘就忘,他好洒脱。
陷进去的人,只有温月。
这一局,容山隐赢了。
大获全胜。
温月不再负隅顽抗,接过饼,静默地咬了两口。
她难得安静,和容山隐面对面吃点心。
她不再追求真相。
容山隐也很识趣,吃完点心,很快便离开了。
偌大的帐篷又恢复了平静,毡毯上残留容山隐浸在肌骨里的浓浓松木香。
从前,温月喜欢他身上的味道,那会令她感到安心。然而现在,温月惧怕这股香味,这会让她知道,她其实对容山隐还有留念、还有期许、还有渴望。
温月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容山隐亲手驯养的小狗。他曾那么欢喜地迎接她的出生,曾那么温柔地照看过她,曾答应永远不会离开她。
温月信以为真。
然后容山隐性情大变,把她丢在荒地,任她被风雨淋湿,让无家可归的温月一次次执着地寻找容山隐的味道,然后一次次被他抛弃。
容山隐或许有苦衷,可他认为小狗听不懂,所以什么都不说。
他自以为是地对小狗好,却让小狗无措地流落街头。
容山隐不再养小狗了。
小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温月从出生起就被容山隐谆谆教导、慢慢学会的事,容山隐要她一点点忘记。
而温月感到可悲的是,无论多少次受伤,只要容山隐朝她招招手,她就既往不咎。
这么不记仇的小狗,主人都不要。
……
温月不再想容山隐的事,漠地风沙大,即便入夏,天气依旧寒冷。
她把自己卷进被子里,强迫自己入睡。可是,在温月以为自己忘记容山隐的多年后,她又为他掉了一场眼泪。
-
第二天,容山隐没事人一般,又来找温月。
容监军忽然对圣珠公主热情,这让大家感到不可思议。
但仔细一想,或许是容监军害怕圣珠公主出现什么闪失,毕竟这一次是京城里的宰相谢献把圣珠公主送到了边境,容山隐一定是接到了什么密令,命他善待公主。
而温月觉得,容山隐突如其来的温柔,很可能是他起了什么古怪的恻隐之心。
她不信他会安好心。
温月不打算在意容山隐的小伎俩,遇到缜密的谋算,最好不要按照常理出牌,直接不应对就好了。
这叫无招胜有招。
容山隐并不知道,他的妹妹一心在猜他会使什么坏心。
温月不把他当成好人。
然而,容山隐的确有私心,他不想眼睁睁看着温月嫁到大夏王庭去,他想保她一程。
可是小姑娘警惕,他无从下手。只能软磨硬泡,一点点豁开裂口。
他邀请温月共用早饭,即便是胡饼泡茶,她也吃得津津有味。
温月什么都不挑剔,像一株随手抛下也能自行生得蓊郁的野草,她越是逆风而生,越是强劲,容山隐心里越不甘、越泛起隐秘的痛。
他的残忍,教会了温月好多。
他的善意,早已经来不及。
容山隐什么都做不了,他跌入自己挖的深坑,仰头看着那一轮遥挂天边的月亮。
他看她高高在上,看她皎洁普照。
偶尔被温月惠及一点月光,容山隐也会笑。
温月配合容山隐的照顾,但这更像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倔强妥协。
她是恨他的,但她偏不让他知道。
让容山隐以为他们还有和好的可能,让算无遗策的容山隐受骗,这样的认知,令温月心情很好。
就容山隐是聪明人吗?
他活该被骗一场的。
他们待在一起一整天,直到入夜,容山隐忽然提出要为温月烹奶茶喝。
军营里的生活没有这么奢侈娇气,军士们喝水吃饭解决口渴与温饱,哪里还有闲情逸致泡茶。
温月没有拒绝,她乖巧得简直不像话。
像个完全依赖兄长的小妹。
容山隐煮茶有点文人雅士的小脾气,动作慢条斯理,没用的花哨流程诸多。
温月是粗鲁的武人,她看得困倦,抬袖掩口,小心翼翼打了哈欠,一双眼睛含泪,但没有让容山隐发现她困了。
容山隐瞥一眼妹妹泛红的眼角,唇角上扬,心知肚明。
她是不是怕自己困了,他会催她去睡?
可温月还不想睡,她还想待在兄长身边。
是这样吗?
容山隐不禁欢喜,不禁去猜温月的想法。他心里百转千回,为一个女孩殚思竭虑,他只盼着温月能少恨他一点。
恍惚间,容山隐已经沏好了一杯咸味的奶茶,他递给温月,道:“尝尝看?”
温月接过奶香四溢的茶碗,久久不语。
茶味很重,羊奶的膻味也很重,温月喜爱荤食,她本来就喝得习惯。
但是,方才余光一扫,她分明看到容山隐往里面加了药。
她知道容山隐不会杀自己,下的应该是迷药。
他温柔待她,原来也是用了心计。
容山隐不择手段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需要告诉温月理由,也不需要经过她的同意。
容山隐还在诱哄:“不喝吗?”
温月摩挲奶茶碗壁,睫羽轻轻颤动,她说:“我看到你往里面下药了。不是毒药,只是迷药,对吧?”
容山隐也轻轻眨了一下眼。
他心里叹息,他不该低估一个武者的眼力。
他确实想用药迷晕小娘子,再偷梁换柱,悄无声息送走温月。他会安排其他人去和亲,只要不是温月。
这场和亲也不会顺利进行下去,他有万全之策,应该能保护公主全身而退,但前提是,这位“公主”必须听他的话,听他安排。
温月不会。
温月任性妄为,她想做什么事,他拦不住。
容山隐害怕妹妹有个闪失。
他笑了一声:“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阿月的眼睛。我确实想用药迷晕你,再送你离开这里。可是,你发现了,那么我的计划也就失败了。”
既然计划失败了,容山隐索性伸手去夺那只茶碗,他会将其毁尸灭迹。
可是,温月和他较量,小姑娘虎口用力,一推一拉,也没有放手。
温月既然不喝迷药,却也不许他倒了吗?
俊美无俦的郎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微微蹙眉,困惑而不解地望去:“阿月?”
温月抬头,一双杏眸清澈而明亮。
她注视着容山隐,以一种还算平和的语气开口:“容山隐,我可以喝下这碗迷药。”
“你……”容山隐怔忪。
温月把茶碗放到容山隐的掌中,她平静开口。
“可是,我一喝下去,你就没有回头路了。你想过我被送走后,你要如何再找一位公主顶替我?巴苏已经见过我了,他认定我是大夏的王妃,他很聪慧,也很敏锐,他不会被你诓骗。”
“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做,你的和亲计划将会毁于一旦。你要面对大夏的战火,也要面对那些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你会犯下无数错误,京城也没有你的容身之所。你所求的所有东西,都会变为泡影。即便这样,你也要送我走吗?你真的甘心为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吗?”
“这一次,你要选择我吗?”
由容山隐决定。
他会再次端给温月迷药,保护她的安危,将她换走。
还是倒了迷药,为了他的兴国大业,逼温月继续嫁到大夏去,避免边境战火。
温月在等,这一次,她很有耐心。
虽然她感到很丢脸。
每一次都说好了,不要再对容山隐抱有期待,可是每次相见,她还是一次次退让,一次次逼问,一次次心软。
如同今日,温月固执地迈向他,希望容山隐抱抱她,别再丢下她。
温月从来没有被他选择过,她不贪心,一次就好。
容山隐,放弃你的荣华富贵,放弃你的名垂青史、放弃你的流芳千古……求求你,义无反顾选我一次吧。
温月不会让他为难的。只要他选择她,温月就再给容山隐一次机会,不再过问十年前为何要抛弃她。
温月很乖的,她不会眼睁睁看着祖国山河遭受夏人摧残,她允许容山隐避战忍耐,她同意他一切部署与计划,她会好好配合容山隐。
容山隐忍辱负重,为七州遗民谋求生途也好;容山隐卧薪尝胆,助少帝李俨夺回政权也罢。
温月不管,也不多问。
“容山隐,你会选我吗?”
即使,骗她一次也好。
容山隐艰涩地开口:“你去见巴苏大王子,便是知道可能会被我发现身份,所以斩断我掉包公主的计划?”
温月:“是,这样一来,和亲抚夏的公主必须是我,你不能再丢掉我了。”
容山隐苦笑。
他没想到温月这么聪慧,她把所有退路都斩断了。
他深知巴苏不好糊弄,所以他希望和亲计划照常进行,温月继续去假扮圣珠公主,嫁给巴苏。
容山隐已经策反了那些会给予大夏军队援助的部族小国,这一次的婚礼,便是血洗夏人的鸿门宴。容山隐打算在那一日,杀了巴苏和丹徒。
他保证,这一次,他一定会保护温月的。
可是这个计划,牵涉到天下黎民的福祉,他唯恐消息泄露,回营地后,也没有和沈逸过多谈及。
容山隐必须守口如瓶,然后将这些夏人一击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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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忍一忍,阿月。
很快,你就不必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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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容山隐却倾斜茶碗,一点一点倒完了奶茶。
他没有选择温月,他逼她为大嵩子民着想,好好完成和巴苏大王子的婚礼。他希望温月牺牲小我,成全社稷生民。
温月凄惨地笑了一下。
她鼻尖酸酸涩涩,但是她没有哭。
去他娘的孝悌忠信,去他娘的忧国恤民。
温月只是一个无论何时都会被放在第二位的小姑娘,她再乖再懂事都没有用。
容山隐对所有人都好,唯独对她很坏。
她也要学会自爱,温月不会再给容山隐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