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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月吃羊肉的时候,容山隐又睡着了。

她不想吵到他,拿匕首片肉的动作放得很轻,不一会儿,油润的羊肉又堆了满满一碟。

这是她给容山隐留的。

温月胡乱吃了两口,漱了口,又看了一眼榻上睡得安稳的容山隐。

他不知梦到了什么,双眸紧闭,唇瓣紧抿,双手指骨一寸寸蜷曲,紧攥成拳。他连睡觉都这么克制,细密的冷汗爬满他的脖颈与里衣,凝结成剔透的水珠,流淌而下。

温月用手贴了一下容山隐的脖颈,他发起高热,四肢百骸犹如火烧,脊骨微微颤抖。

小姑娘想到医官的叮嘱,小心搡醒了容山隐,喂了一碗浓稠的苦药下去,又任他继续入睡。

她沥干浸泡在铜盆里的帕子,小心擦拭容山隐的汗水。

帕角挪到容山隐脖颈间的时候,温月清晰看到,那一枚突起的雪丘,嶙峋的山脊轮廓,随着郎君入睡呓语微微滚动,引人遐思。

温月不知为何,总是碰一碰。

她也顺从本心这样做了。

柔软的指腹触上喉结,轻轻碾压,她似乎觉察到容山隐的身躯微颤,但他没能醒过来。

温月收回手,如梦初醒。

她也不知,方才那一瞬间胡闹的欲望从何而来。兴许是源自她与生俱来的顽劣吧!

温月皱了皱鼻子,轻哼一声。

“可我一直没教养啊。”

“我的教养是容山隐教的,怪他没教好,所以……门主你骂他吧!”

温月趴在床榻边,守了容山隐一夜。等到他的体温渐渐变凉,她放心地打起了瞌睡。

小姑娘的下巴一点一点,很快沉入梦乡。

东方既白,层峦叠嶂染上一点橙色的日光,室内铺陈金芒,像是驱寒的披风,盖在了温月肩上。

床上,容山隐仍在睡。

不知为何,他沉溺于梦中,他走不出来。

他梦到了许多人、许多事,容山隐飘在高处,审视他荒腔走板的一生。

他是不是快死了?可是容山隐心里隐隐还有一个挂念,哄劝他再熬一熬。

容山隐想起了以前的事。

嘉明元年,是少帝李俨登基的第一年。

谢献手持先帝遗诏,登上相位,他以少帝年幼为由,从旁摄政。谢氏一族因谢献的胆大妄为,一时间风光无两。

容山隐作为谢相公的得意门生,又是新科状元,他很快得到了重用。

虽说当时的容山隐,受谢家于学业上的资助,已有四年,在外人眼里,他受钟鼎之家的熏陶,早就没有寒族的简朴与节气,已沦为谢家的走狗,但谢献此人多疑,仍不放心。

若想重用容山隐,自然要拿捏住他的死穴。

因此,谢献交给容山隐几桩棘手的冗务。凡是疑心谢献矫诏太上皇遗旨,当庭诤谏的文官,事后都遭到了谢献的血腥报复。

而行刑者,便是容山隐。他必须出手狠厉,一个活口不留,这般才能得到谢献的信赖。

不过如此一来,容山隐也和其他朝堂党派结下了死仇,庙堂之中再无容山隐的容身之所,他永生永世都会被归于谢党。

那一年,容山隐见识到了谢献毒辣的手段。无论是多清白的官吏,谢献都有法子安上重罪。诬陷官员贪墨,或是从他的亲族下手,设套让其亲族收受金银贿赂,犯下买官大错,再利用这些族人害怕坐牢的性子,诱导其为了减罪污蔑官吏……只要能诛锄异己,谢献无所不用其极。

容山隐奉旨前去抄家时。

谏议大夫郑培已脱去一身官服,只着一件单薄的夹袍立于雪中。

郑培是先朝老臣,为官四十载,一直恪守己责,劝善规过,无一处僭越。

容山隐敬重郑培,抄查家私的这日,还特地同他行礼:“郑大人,得罪了。”

郑培遭到毒打拷问,刑狱司的官员想卖谢相公一个人情,下手极狠。郑培被打得奄奄一息,几乎只有一口气在。他的手脚皆戴镣铐,沉重的铁链将腕骨、脚踝磨损地血迹斑斑,伤痕累累。

容山隐见状,虽没有流露不忍神色,但也小心揭开身上狐毛披风,搭在郑培双肩,高声道:“谢相公有言,他与郑大人同窗一场,惦念旧情,心生感怀,命下官好生照看您,好歹不要冻出寒症。”

郑培嘲讽地笑笑,倒是没有抖落这一层衣。

他抬起斑白的两鬓,目送那些妆蟒堆绣的禁军横冲入府上搜刮家屋,同一旁奉命行事的容山隐说:“容小友,我与谢相公师出同门,曾一块儿语态激昂地议论国事,夜里把酒,称颂那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诗词。他也曾有过宽广胸襟与抱负,与我并无不同。”

“每个初入仕途的官吏,无不以治国安民为己任。他们都想为众人抱薪者,以此身为星星之火,祛除八方饥寒苦难。”

“可是,在日复一日的官场争斗中、人心博弈中,那点火星子渐渐地灭了,最终,所有人都成为缄默不言者,成为利己者,眼睛只看上面,再没有人去听底下寒户的声音。”

“容小友,我很好奇。你也是从底下走上来的,为何同我等不一样?为何你这般聪慧,少走了这么多年弯路,初出茅庐便知道投机倒把,抓住时机?”

郑培这句话说得很有意思,暗讽容山隐本就是寒门子弟,可他初入仕途便知依附权贵,没有仁心,不为黎民百姓谋福祉。

容山隐沉思了许久,只道了一句:“上位者需要一把血气淋漓的刀,我既为谢相公门生,理应为他分忧解难。如此一来,他便可只重用我一人。”

这话落在其他人耳朵里,便是容山隐心气高傲,一心跟随谢献喝汤吃肉。可郑培是何等的老狐狸,他似乎品咂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内情。

他精神振奋,不可思议地凝望容山隐。

“你、你是想……”

容山隐没有搭话,他微垂雪睫,告诫:“郑大人,慎言,警惕祸从口出。”

郑培明白了,容山隐是想取得谢献信赖,好在羽翼丰满那一日,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郑培老泪纵横,不敢多说,他怕毁掉这个孩子的全盘计划。

府兵没能从郑培家府里搜刮出什么油水。

最贵重的无非是两幅前朝大家的丹青画,这么多年的俸禄,他的私银却只积攒了寥寥三百两。

差役们搜查出来的,还有一摞杂七杂八的欠条,全是京城周边的贫困户给郑培打的。

不会写字的人就用手指蘸墨画画,画了鸡鸭鱼肉,说明这是借来给他家孙女办满月酒的;会写字的就歪歪扭扭写上一句话,感谢郑培大人借给他们的一贯钱,不能不要利息,等秋收以后一定还钱,他们定会多送一箩筐鸡蛋。

官吏们面面相觑,各个尴尬。

他们心知肚明,郑培是个清正的人,廉明的官。

这样的好官,却因亲族收受贿银带累,只能被判流放夷獠杂居的岭南。

容山隐没有再为难他,命禁卫军送郑培上路。

他办成了正事,顶着茫茫大雪,回去向谢献复命。

谢献满意容山隐的识趣,不再疑他,而是继续委以重任。

容山隐面无表情地走出谢府,风雪越来越大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厚被似的雪垛子,淹没了他的靴。

半个月后,容山隐利用手上人脉,在流放途中,用一具老者遗体替换下郑培,将他藏于山岭隐居。

郑培是个好人,命不该绝。

这是容山隐救下的第一人。

此后。

还有第二人。

第三人。

……

他阳奉阴违,忍受忠良的口诛笔伐,受尽唾骂仍不改本心。

容山隐无需旁人理解他的苦心,他不为名,亦不为利。

他只求问心无愧。

如今,已是嘉明八年。

容山隐仔细算了算,原来,他孤身一人,踽踽独行这一条暗无天日的路,已经很久了。

-

晨曦微弱的光钻入毡帘,照进屋舍,几径雪亮的光落在床架上。

容山隐缓慢睁开眼,细长的睫毛颤了颤,想起身,却觉得胸口发沉,仿佛压着石头。

他低头望去,原来是温月趴在他的胸口熟睡。小姑娘的脸被衣襟的褶皱压出好几道红痕,脸蛋被漠地土城冷冽的风刮得发红,她睡得很死,呼吸声很重。樱唇轻启,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快的事,说着听不懂的梦话。

女孩两道黛色的柳眉微拧,越皱越深……容山隐抿唇,他不知该如何为她祛除灾厄,只能竭尽所能屈起指骨,轻轻抚平。

好在温月感受到抚慰,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了。

她梦到了一些不好的事,到处都是血与骨,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是后来,一道温暖的光笼罩住她,温月被其牵引,渐渐走到绚烂的日光下。

她醒来,正对上昏暗幔帐里的一双清冷凤眼。墨石一般浓郁的黑,让人探不见深浅。

温月意识到自己趴在容山隐身上睡了好久,她羞赧地摸了摸鼻尖子,小声道歉:“我本想守着山君的,医官说,你身上还有未曾愈合的旧伤,怕你夜里发热,但到半夜,我看你体温降下来了,便放下心。一时间松懈心防,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她是无心之失,不是蓄意冒犯。

容山隐会意:“多谢你昨晚陪在我身边。”

“不必客气,你本来就是因我而受的伤。”

“不是大伤。”容山隐顿了顿,又补充,“已经好多了。”

温月看了一眼桌上的药膏,想起容山隐还不曾擦药。

“我帮你上药吧。”

容山隐一怔,委婉拒绝:“不必,我自己来。”

温月却很坚持:“伤在后脊,山君如何自己来?我们都算是共同经历过生死的莫逆之交了,何必这么见怪。”

小姑娘张牙舞爪,把那一盒药膏捏得死死的,大有他不同意,她就抱着药膏同归于尽的架势。

容山隐的唇角轻轻扯了扯,没有再拒绝。

“……有劳了。”

“这样就对了!”温月大大咧咧地坐到床边,指骨轻敲床架,催促容山隐脱衣。

郎君的唇角微弯。

他背对她,慢条斯理地脱衣,解下一层又一层裹住肉身的负累。

明明只是宽衣解带上个药,容山隐却觉得分外煎熬。琳琅指骨绕上系带,挑了半天,才脱下一件。

“山君,快点。”

“嗯。”

容山隐莫名耳根生热,炽炭似的在烧。鬓边沁出了一重汗,他无措地避开,终于拉开最后一件雪色中衣。

如云雨倾泻的乌发被男人勾到胸膛前,大片雪白的肩背袒露于妹妹的面前。

温月看着眼前明媚的春色,第一次想到了秀色可餐一词。

山君的躯壳果然和她想象的一样美丽干净,像一蓬新雪。

“山君,你皮肤居然比我还白!”她难以置信的语气里,还夹杂着羡慕嫉妒恨。

容山隐怔怔地出神,脑子嗡的一声,什么都不敢说。

良久,他略显无奈:“兴许是天生的。”

容山隐还在自责,但这种责难的念头来得荒谬,他不知道从何说起。

仿佛他做错了什么事,容山隐不该在温月面前如此……脱去外衣这种事太亲昵了,让他手足无措。

只可惜,温月全然不知兄长的顾虑。

她的注意力全被他后背上嶙峋的伤疤吸引。鲜血浸透了那些布带,温月拿剪刀重新剪开。新伤与旧疤在光洁的肩背上横陈,浓淡交错。

伤口很深,血有点止不住。

温月急忙挖了一点粘稠的药膏覆上去,谨慎地擦拭。

她的动作实在很轻,指腹磨蹭,像是小猫的爪子,一下又一下挠到心上,很痒。

容山隐竟在她小心谨慎的动作里,感受到一丝……心疼?

明明是粗枝大叶的姑娘,竟会对山君如此温柔啊。

容山隐紧紧抿唇。

药膏还在一点一点涂抹。

温月怕容山隐疼,还时不时噘嘴去吹。凉凉的风掠动郎君后脖的黑发,像是要吻在他的肩侧……容山隐耳廓滚烫,他强行压抑住不适与想逃的心绪,心里甚至默念起静心的经文。

过了一会儿,男人故作镇定,淡淡问:“抹好了吗?”

温月嘟囔:“快了快了……”

容山隐只能继续等待,度日如年。

温月柔软的指腹继续在他的肩背游走,陌生的触感蔓延周身,他渐渐有些习惯。

原来,面对妹妹的亲近,他并不讨厌。

温月忙了半天,总算是涂好了药,她帮容山隐拉好衣襟,盖住那一片健硕的肩臂。

温月笑了笑:“我问过医官了,每晚都要涂抹一次伤药。到时候,山君记得请我帮忙。”

容山隐一怔,语气里带有犹豫:“每晚都如此吗?”

“嗯。”温月递去坦荡的眼神,“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容山隐什么都没说。若他觉得不妥,岂不是明目张胆告诉妹妹,他会因稀松平常的上药一事,心生绮思吗?

他总不能让温月以为,他是一个下作轻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