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月四岁的时候,话说得很流利,口齿也很清晰。
温青时常不在家,照顾温月的重担便落到了九岁的容山隐身上。
早上,容山隐会比温月早半个时辰起床,林婆子要为寨众们炊饭,两个堂主的孩子便自己解决吃食。
容山隐不愧是男孩子,七岁开始,身量抽条,渐渐长高,如松如柏。
郎君有了小大人的雏形,凤眼剑眉,五官清俊,生得和江湖莽夫截然不同,像是一株被抛在荒山野岭的珍花,他生来就不属于十八堂。
容山隐钻进厨房,熟练地舀井水,窝在灶膛前生火,煮热水。
他自己拿木盆装了冰冷的井水,洗漱、梳发,一条发带用了两年,翠竹绿色被浆洗成了月白色。
容山隐打理好自己,又端水去找温月。
小孩子正是贪睡的年纪,眼睛被照进屋子的熹光一刺,皱了皱鼻子。
昨天梳得漂亮的两团发辫已经散乱,歪歪扭扭垂在脸侧。
温月不起床,容山隐却不会纵容她睡懒觉。小郎君试过水温,沥干了洗脸巾,轻轻帮闭眼的小孩擦拭。
兄长靠得很近,炙热的呼吸喷在温月的脸上,热腾腾的。她再怎么淘气,也不好让哥哥这么照顾。
于是小女孩闭着眼,骨碌翻起身,小心翼翼挪下地。
“我自己洗。”
“好。”容山隐唇角微扬。
洗漱完,温月又驾轻就熟地坐到妆凳上,容山隐会为她梳发,编好看的发辫。铜镜里,温月看到垂眉敛目的兄长,容山隐的手指白皙修长,动作轻盈,像是一只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他起早贪黑地照顾她,一定很辛苦。
温月内疚:“哥哥,你累吗?”
容山隐一怔,摇了摇头:“不累。”
“为什么不累?我帮小黑洗碗都觉得好累。”
小黑是温月在山里捡来的狗,山里野猫野狗多,最起初温青不让她养,还是容山隐看妹妹很期待养小狗,拿鱼汤拌饭,把小黑喂熟了,确定它亲人,不会咬伤温月,才说服温青收养了小狗。
温月很喜欢小黑,但仔细一想,就连小黑也是容山隐养的,她只负责玩。
容山隐不知道该怎么和小孩解释这些话。
他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很寂寞,能照顾温月,其实也是一种心理寄托。
他仿佛还被人需要着。
这个念头,可以让厌世的容山隐再多活一天。
容山隐诚实说话:“没有为什么。”
温月扎好了好看的发揪揪,还让容山隐往她发间别了一对小巧的绒布梨花。
温月转头,乖巧地对容山隐说:“没关系,等到哪天哥哥累了,轮到我来照顾你。”
容山隐心间生出一股暖意,他们互帮互助,相生相缠,仿佛交叠纠葛的藤蔓,一生一世都有因果,不会分离。
这样很好,容山隐渴望有相伴一生的家人。
即便是没有血缘的妹妹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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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月五岁的时候,在习武和读书里,选择了前者。
容山隐担心她吃不了苦,总是挪来木凳,蹲守庭院里陪着妹妹。
屋檐底下挂起橙黄色的灯,被夜风撞得摇摇晃晃。
容山隐在一旁看书,温月则搬运重石,练习臂力,亦或是扎马步、练小弓。
日积月累,某日,温月能够射中十步之外的野梨。
为了奖励妹妹,容山隐特地去后山用捕鱼陷阱捞了两条鲫鱼,一条炖浓稠的鱼汤,另一条用山里捡来的一箩筐松塔炙烤。松塔燃烧有一股浓郁的草木香,给烤鱼锦上添花增加风味,鱼肉也会变得很清爽。
温月洗了个澡。
因她是个女孩子,容山隐不会帮她沐浴更衣,这些事都是林婆子代劳。然而温月的脾气像个小子,四岁就会自己擦身子,五岁已经能自己坐小盆里洗澡了,压根儿不需要林婆子帮忙。
唯一要劳烦兄长的事,便是让容山隐拿干燥柔软的巾帕,帮她绞干头发。
晚上鱼香四溢,温月练武消耗了体力,饿得饥肠辘辘。她想拿筷子挑鱼吃,容山隐却眼疾手快挪走了鱼汤。
“等一下。”
温月不解地歪头:“我已经洗过手了!”
容山隐:“鲫鱼刺多,我剔了刺,你再吃。”
“好。”温月一双杏眼亮晶晶的,很快又扬起了笑容。
温月双手交叠,趴在桌上,一脸专注地盯着容山隐剔鱼刺。
小姑娘眼睛眨巴眨巴,雾气迷离,好似小鹿。她时不时惊呼一声,仿佛容山隐分个鱼肉也是什么顶厉害的事。
容山隐面上不显,耳根却泛红,手里动作更加精细、专注。
他甚至分了一会儿神。
在妹妹眼里,他恐怕是世上最厉害的兄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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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月六岁的时候,她长高了许多,站起来都到容山隐的腰了。
以前的小袄小裤太短了,全部旧衣服都要更换。男人养孩子难免心粗,不知道每逢春夏秋冬,都要裁剪一身不同厚度的衣。
温青领着一双儿女下山,带他们采买生活上的物资。
这是温月第一次下山,她趴在马车的车窗边上,脑袋被马车的颠簸震得一颤一颤。
温月看什么都新鲜。
温青要找老朋友叙旧,吃两杯酒,江湖儿女养娃很糙,特别是容山隐小小年纪就很稳重。温青对他很放心,直接把温月丢给少年郎照顾,又给了小主子一袋钱。
“阿隐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光给月丫头买衣裳吃食,你自己也买两套,我看你身上衣裳都洗旧了,别亏待自个儿,不然我对不起大小姐。”
温青不能在外喊圣女明璃的尊号,只能用“大小姐”代称。
“我知道了,多谢义父。”
容山隐已经是十多岁的大孩子了,他很懂人情世故,没有拒绝。
温月的小手牵着兄长,羞怯地藏在容山隐身后,跟着他穿过黄油布棚子底下的茶肆。两侧街道的吃食摊子鳞次栉比,一阵阵饭菜香味钻入鼻腔。坊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山脚下还设有庙会,许多跑山客会在这里贩卖山货,譬如野生的山参。
温月看到山参的身上系了一根红绳,问他这是什么。
容山隐解释,跑山客认为,人参是山精野怪,不用绳子绑缚会遁地消失。
只是传说,但出自容山隐的口,温月信以为真。
一路上,温月看得目不暇接,最后指着新鲜出笼的豆沙米糕,和兄长说:“哥哥,我想吃甜糕。”
“好。”容山隐无异议,他带温月买糕。
两个铜板一块糕,他只买了一块。容山隐知道温月第一次下山,看什么都新鲜,一定不会满足于这一样吃食。
甜糕冒着白花花的热气儿,很烫。容山隐帮她折下装糕的油纸,叮嘱:“慢点吃,烫。”
“嗯!哥哥要吃吗?”
“不,你吃吧。”
容山隐和温月长得白净漂亮,兄长清秀俊逸,妹妹小巧玲珑,卖糕的阿婆止不住夸:“你们一对娃娃长得真好,爹娘一定也是容貌标致的!”
容山隐微笑示意,没有说话。
倒是温月话多,深以为然点点头:“嗯嗯,我们爹娘的确都很漂亮啊,所以我和哥哥也很好看!”
她稚气的话惹来附近店家善意的笑。
而这一对模样打眼的小孩,自然也落入了街巷边上盯梢的歹人眼中。
如今世道太乱,苗疆不靠近边城,也鲜少有外人入山城,还算安全。可其他州府,全是因西域战乱而四处奔逃的难民,人穷怕了、饿怕了,便什么极端的事情都做出来。流民落草为寇,开始欺压起一些当地的百姓。
温月便是被这群贼匪盯上的肥羊。
他们猜测这对兄妹一定非富即贵,抓住那个小姑娘,不论是卖到大户门庭里,还是辖制来当人质,都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他们跟踪温月。
温月还不知危险降临,她一路吃吃喝喝,肚皮吃得滚圆。
进入书铺,容山隐叮嘱温月站在原地别动,他去付个书的钱,马上回来。
可惜,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
等容山隐回来,温月便不见踪迹。
哗啦啦,书本全部落地。
容山隐难以置信地朝前奔去,沿街一户户人询问妹妹的行踪。焦躁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小郎君第一次六神无主,血气上涌,脸色煞白。
容山隐的眼眶发烫、生起潮气。他怎么都没想到,他会这么蠢笨,为了几本不值钱的破书,他把他的家人弄丢了。
“阿月!”
“阿月?!”
容山隐难以想象没有温月在身边的日子,难以想象自己做任何事都看不到那一双满怀期待的目光。
温月总说自己很依赖哥哥,她又怎知,不是他依赖她,没她活不下去呢?
容山隐犯下弥天大罪,他原谅不了自己。
他多番打听,终于从一个药农老伯的口中,得知了妹妹的下落:“她被两个男人带走了。”
容山隐撩起碍事的宽袍,拔腿奔跑。他跑得太急,心跳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快要噎到嗓子眼。
他跑到想干呕,总算是看到了妹妹的身影。
温月不知中了什么迷药,挂在一个穿着毛袍的男人臂膀上一动不动,奄奄一息。
她脖颈上起了红色的疹子,说话也哑不成调。
小姑娘一抬下颚,似乎看到了容山隐,她眼中生光,猫看见小鱼干似的亮晶晶,朝兄长喊:“哥哥,哥哥,我疼。”
男人们听到了响动,不约而同回过头。
俊俏的小郎君也在。
他们对视一眼,不怀好意地商量:“好事成双,总要抓一对来,才好换个大价钱。”
男人们放下温月,狞笑着,朝容山隐走来。
他们不会放过小郎君,特别是没有习过武,也没有丝毫内力的小郎君。
可是,容山隐分明知道,如今的他手无缚鸡之力,十分弱小。但他的眼眸冷漠,像是完全不畏惧生死。
等两个男人靠近他,容山隐忽然喊出一声:“阿月,趁现在,快跑!”
他自己落网,受苦受难没事,但他的妹妹不能遭罪。
这种感觉十分奇怪,刀割在他身上,容山隐一点也不心疼,尚且都能忍耐。可温月只是摔跤破皮,只是皱着软软的眉,娇娇地和他嚷“疼”,容山隐便会感到难过。
丝毫都不能忍受。
他们之间,是有血浓于水的羁绊的。
温月知道容山隐的算盘,可她一点都不害怕。
她习过武,方才只是、只是嗅到了一点奇怪的香味,她觉得喉咙疼,浑身发痒,所以一下子动弹不得。但现在,这些歹人要伤害她的兄长。
想都不要想。
温月浑身发抖,哆哆嗦嗦,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
她咬紧牙关,双手紧握刀刃,冲向两个男人。
“谁敢碰我哥哥,我就杀了他!”
温月是温青亲自教养出来的孩子,她骨骼惊奇,自小便有天赋。使刀、学习骑射的能力都比寻常人要强。
刃光泛冷,迅疾如流星,一下刺破夜风,朝两人袭去。
他们显然没想到温月是个练家子,然而小孩子的把戏有什么可在意的?
两个男人正要哈哈大笑,取笑温月的自不量力,哪知小姑娘掠步杀来,速度竟真的快到让他们没时间闪避,手臂一疼,薄刃来势汹汹,竟然破开歹徒的衣袖,狠狠刮去一重血肉。
鲜血淋漓。
一招过后,温月扶着膝骨,气喘吁吁。
她浑身都疼,病症又发作了,没有力气迎战。
没等男人们要抓住温月泄愤时,容山隐飞扑上前,死死抱住他们的腰身。
男人们的行动被一个孩子牵制,顿时恼羞成怒。
无数猛烈的肘击落到少年的脊背,犹如一记记闷棍砸下,肉身被撞出钝钝的疼。
容山隐任他们打,脊骨疼得厉害,牵连起一阵咳嗽,一口腥甜的血溢出牙关。
他们对容山隐拳打脚踢,少年郎默默忍受。唯有如此,他们才不会去欺负温月。
他受点伤没什么。
幸好兄妹俩闹出的动静足够大,很快惊到了来寻自家小孩的温青。
嗯?有人敢动他家的孩子?温青勃然大怒。
两枚锋锐的柳叶从屋檐高处刺来,绿光流转,眨眼间割开了两个男人的脖颈。
血液喷涌,他们捂住脖子,当场倒地。
温青从楼台一跃而下,一左一右抄起两个孩子,踏着石阶山脊,以最快的速度飞身上山。
刚踢开山寨大门,温青就大呼小叫,喊来懂医术的寨众。
容山隐都是一些皮外伤,林婆子帮忙上了药,还给他熬了药汤。
倒是温月,忽然发起疹病,似乎还带有哮疾,幸好山寨里的长老懂一点岐黄之术,配好了药,勉勉强强能够治疗。
长老叹气:“那两个贼人身上定是劫了一批西域来买卖的商队,身上带了边境肉食的辛香料粉,正巧被阿月撞上了,她与这些料粉,脾性不合。”
容山隐上完药,守在床侧等待温月醒来。
闻言,他不由问:“究竟是哪几样不合?”
容山隐犯过一次错,不想再有下次。
长老说不上来,容山隐便自己去嗅温月换下的旧衣,一样样对比。寨子里平时也吃烤肉,八角粉和丁香粉都很常见,唯有一味,容山隐请寨子里常年出门闯荡江湖的长辈来闻,他说是肉桂。
容山隐记在心里,愧疚感散去一些。
药煎好了,很浓的一碗,他闷头喝完。苦涩的味道残留于舌苔,容山隐没有倒水冲淡口中味道。
他面不改色,像是想要借助这一重苦味,惩罚自己。
容山隐明明受了伤,今晚他却没有回房养伤。
他守在妹妹的身边,从林婆子手里端来药,扶起温月,任由她靠在他的怀里。
容山隐温柔地环住小女孩,另一手小心地舀药汤,一点又一点喂她喝下。
偶尔,温月会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是哥哥,她便轻轻呼出一口气,十足依赖地蹭一蹭他的怀。温月喝药喝得很不顺畅,有时候咳了容山隐一身,衣袍上全是染黑的药迹,但他不恼。
容山隐捏帕子,一点点擦拭药汤,继续心平气和喂药。他的脾气好上天,无尽的包容、无尽的宠溺。
终于,温月喝了药,呼吸平缓,睡着了。
凝望小姑娘沐于暖黄烛光下,圆润丰腴的脸颊,容山隐心神一颤。
她那么瘦小,喝口药都皱眉嫌苦,性子娇惯得厉害,却天不怕地不怕,要来保护他。
当时的温月生了病也不肯逃,抽出匕首,像一只无法被驯化的野兽,野蛮地撕咬敌人。她很勇敢、很有胆量,或许不是温月英勇无畏,而是她想救他。
容山隐枯竭了许多年的心池又开始涌出活水,涟漪微漾,久久不息。
那天晚上,容山隐趁温月熟睡,找上温青。
“义父,我想习武。”
他要变得更加厉害,这样一来,至少遇到危险的时候,他能保护阿月,无需妹妹挺身而出。
容山隐想当一个合格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