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月入住军营的事,很快传到了沈逸的耳朵里。
想到那个趁着没人,纵身跃上枝头的倩影,沈逸忍俊不禁。
他和容山隐明面上有过节是一回事,但不妨碍他和温月结交。特别是云州距离京城相隔万里,天高皇帝远,没人会把他们的消息漏出去,在自己的地盘,谢献的手伸不了这么长。
这夜,沈逸犒赏三军,除了轮班岗哨的士兵,其余人都能来帐前烤羊肉,为了安抚那些巡视敌军动向的军士,沈逸也会贴心地给他们留下烤好的羊肉,供他们换岗的时候佐酒吃。
沈逸邀请温月来营地篝火堆旁吃肉。
单独请妹妹,不请兄长,实在厚此薄彼。在周校尉的提议下,沈逸故意装作不情愿的样子,勉为其难也请了容山隐。
毡帐内,容山隐还在批阅文书。
夜里风大,他畏寒,多披了一件狐毛内胆的大氅,如玉的指骨执笔,似乎看到了不好的军情,单薄的唇瓣紧抿,眼睫微垂。
斥候来报,都护府治下的多玛部落有异样,他们除了给大嵩递交岁贡,祈求庇护。也私底下受大夏王庭的把控,每逢年关会上供一千匹牛羊。小部落软弱无能,谁来营帐里都能宰一刀,无可厚非。但是,这种疏忽一旦延续下去,很可能会成为夏人刺探军情的一个口子,不能饶恕。
容山隐明白,若是他放弃多玛部落,他们在夏人残暴的统治之下,子民被榨干利益,被一重重剥削,会过上暗无天日的苦日子。但他置之不顾,若有部落奸细通敌,届时夏人铁骑破关闯入,边城失守,会有更多州府的百姓,被炮火摧残,流离失所,再沦为蛮族奴隶,成为任人宰割的遗民。
小我、大我,他要懂得取舍。
容山隐安定心神,提笔写下管控小部落的措施,若有不顾州府律令,明面归顺大嵩国,私下投敌亲近夏人的叛国行径,按通敌罪名诛杀,绝不姑息。并约束云州各地土司府的土酋,加强对于当地土民的监管,排查境外细作,避免与预防战乱的发生。
接连几月,夏人蠢蠢欲动杀害大嵩人,他们意图开战的传言,定不是空穴来风。很可能,他们已经通过细作摸清了云州军的兵力以及军械粮草配备,正因他们心知肚明沈逸的实力,才敢野心勃勃挑衅边城。
容山隐要未雨绸缪,早做准备。
他凝神,又伏案,奋笔疾书。修长的指骨捻了一天的笔杆,早已红肿不堪。他没松开笔杆,写完一页,又挪来新的纸。
昨日思考应敌对策,容山隐几乎一夜未眠,他眼下的青灰色变得更深。
容山隐抿了一口茶润喉,面上尽是疲态。
帐布挑起,一阵冷冽的夜风袭来,容山隐怔住。
他抬头望去,对上一张明艳到山辉川媚的脸。
温月朝兄长一笑:“哥哥,晚上吃烤羊肉,你来吗?”
她看起来很期待,语气里都挟带浓浓的欢喜。
容山隐想到他和沈逸势同水火的假象。
沈逸心粗,时不时疏忽,他绝对不能出差池,留人话柄。
因此,容山隐垂下浓长的雪睫,忍住对于温月的纵容,低声拒绝:“不了。”
温月失落:“哦,那我自己去吃?要给哥哥留些肉吗?”
容山隐冷漠地回答:“不必。”
兄长油盐不进,一心只有公务。
小姑娘蔫头耷脑,失落地钻了出去。
门帘再次落下,风鼓帘布,任何一丝缝隙都被压得严丝合缝,四周又变得静谧,万籁俱寂。
明明已经习惯了孤独,今日容山隐却觉得难以忍受。
原本已经理通的文章思绪,不知为何又变得混沌。
容山隐出了一会儿神,放下了笔,揉了一下酸疼的膝骨,缓慢直起身。他走向帐篷,抬指,轻轻掀开一点布帘。
毡帐外,暖融融的火光照亮温月的侧脸,月牙儿似的眼角眉梢,天生上扬的嘴角,她的杏眼明澈,火光的金芒散进去,像日头坠入春池里。
士兵们待她敬重,烤好的羊肉片片码好,递给她享用。沈逸也待她客气,特地煮了羊奶,让温月喝上一口暖暖身子。
容山隐嘴角微扬。
他的妹妹,值得所有人的和善。
沙丘平原的夜晚黑魆魆,伸手不见五指。
容山隐静静看着,一言不发。
他藏匿于晦暝的暗处,温月屹立于温暖如春的庭燎前。
两人格格不入。
正如太阳与月亮,永远不能相逢。
-
晚上,温月吃得肚子滚圆。
正要洗漱入睡,她忽然感到头晕眼花,喉咙像是刀割一般,寸寸凌迟,传来剧烈的疼痛。
温月捂住脖颈,想喝一口茶润润喉,可是,没等她的指尖碰到茶杯,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温月“扑通”一声,倒地了。
-
隔壁帐篷的响动很大。
容山隐刚掀开被角便听到了钝钝的闷响,他迟疑一会儿,还是披衣起身,走向温月的毡帐。
“阿月?你怎么了?”
容山隐在毡帐外喊了好几声,没有人应答。
他的声音渐大,变得急促。
毡帐里火光还亮堂,温月不会不熄灯就入睡。
犹豫之下,容山隐说了一声“得罪”,撩脸入内。
他看到倒在地上挣扎的温月,顾不上男女大防,抬手,扶住温月的肩骨,将她捞入怀中,耐心安抚。
容山隐拨开小姑娘汗湿了的额发以及袖管,赛雪的肌肤上,覆满大大小小的红色丘疹。
既疼又痒,口鼻还呼吸困难,温月大口大口喘气,忍不住伸手去挠脸。
伶仃的腕骨刚刚抬起,便在半道上,被人握住。
容山隐低低呵斥:“别动。”
腕上被一只宽大的手捏住,冷玉一样的触感,刺得温月皱眉。
“疼……”温月脑子混沌,迷糊间,她听到兄长愠怒的嗓音,眼底委屈更甚,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容山隐怔住。
他轻轻掖去温月的眼泪:“别哭。”
他拿她没办法。
容山隐无奈,高声喊来军营里的传讯兵,催促他去城寨里请医工看病。
容山隐知道温月的病症是吃了发物,传话的士兵临走前,他特地叮嘱对方,让医者赶来营地前,先配好治疗发物起疹、哮疾的药。
刻不容缓,速来。
找完大夫,容山隐又询问了今晚的羊肉宴上的用料。、
他看了一眼料包,知道这是西域的辛香料,其中有一味肉桂。
温月从前在十八堂的时候,也嗅过掺杂了肉桂粉的香包,引起了疹病。
容山隐叹气。
明知不能吃,还粗枝大叶尝试了。
温月,真的很笨。
-
温月浑身难受,但是嗅到那股熟悉的松木香,又觉得疼痛好像减少了一点。
她迷迷糊糊,想起一些事。
她记得少时,十八堂遭到仇家的围堵。
温青带弟兄御敌,温月跟着容山隐,藏在山寨里用来藏酒的地窖。
有杀手潜入寨子里,远处传来踏碎枝叶的脚步声。
容山隐想要以身诱敌,确保温月的安全。
他对她说:“哥哥要出去一趟,你好好待着别动。记住,谁来都不能出声,也不能打开地窖的门。”
温月点头:“我知道,如果是哥哥来,我会一下子认出来。”
“为什么?”
“哥哥身上,有松木的味道。”
容山隐释然一笑。
……
这么多年过去,他身上依旧残留那一缕若有似无的松木味,他一点都没变。
温月的疹疾很折腾人,容山隐照顾了她一整夜。喂药、涂抹药膏,一切事都亲力亲为。
等到天光刺破层层叠叠的铅云,熹微照入毡帐,温月醒来了。
一睁眼,小姑娘看到了一脸疲态的容山隐。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竹青色的长衫,披着斗篷,不像是平时面对军士的外袍。温月恍恍惚惚回过神来,为了照顾她,容山隐整宿没睡,穿的是他临睡前的长衫。
温月愧疚,想和容山隐说说话。然而嗓子沙哑,语不成调。
容山隐喂她喝了几口水。
温月:“哥哥,你怎么知道如何照料有哮疾的病患?”
容山隐迟疑了一会儿:“我曾有个妹妹,她吃了发物,得过哮疾疹病。”
温月呆住。
“嗯?”
“她和你一般大。”容山隐淡淡开口,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她也叫阿月。”
温月屏住呼吸。
“从来没听哥哥说起过这个人,你很……讨厌她吗?”
容山隐沉默。
他没有及时回答这句话。
他用勺子舀一口药汤,喂清醒的温月喝下去。
动作迟缓,思绪万千。
容山隐想到了他日后的下场。
早晚有一日,少帝会在沈逸的帮助下,除邪惩恶,扫除天下。
政权回归少帝手上,年幼的君王为了立威,必须手段雷霆。
他教过少帝的,诛杀逆党、安民除暴。
容山隐作为谢氏一族的走狗,他手上有许多与谢献合谋作恶的罪证。
等到恰当的时机来临,那些证据会被容山隐安排假死逃生的白松,带来面圣。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谢献犯下的罪孽。
容山隐会认罪、伏诛,以身为沉舟之石,拖着谢献落水。
只要他与谢献玉石俱焚,便能伤及谢氏一族的根骨,世家门阀就此倒台,结束一个国家的内忧争斗。
容山隐为少帝留了沈逸,一个战功赫赫、很得军士爱戴、百姓民心的能臣武将。
他们是忠、是义、是一身清正的有功之臣。
沈逸会护住少帝,协助少帝治理国家,天下将迎来河清海晏的盛世。
而容山隐死了,死有余辜。
像一捧被污了的雪,终将消融在暖暖的春日里。
他死而无憾。
……
于是,容山隐低下浓长的睫羽,言不由衷:“恨之入骨。”
温月呆住。
她猜的果然不错,容山隐……是讨厌温月的。
他的温柔,只是专门给这个年幼的祁月表妹。
温月忍不住想,她从前独得容山隐的偏爱,也仅仅因为,她是祁月的替身吧?
她似乎只有隔着这一层面具,才能靠近容山隐几分。
可温月不知的是,容山隐也只有隔着“祁月表妹”的身份,才能默许贪念滋生,才能心安理得照顾妹妹一夜。
他才是卑鄙的那个人。
温月养好病以后,依旧会乖巧喊容山隐“哥哥”,会喊他用饭。
但除此之外,温月很少再去打扰容山隐,她更喜欢跟着军士们一起训练。
温月虽然是个小娘子,但她的体力、耐力、武力,没一样输给老兵,就连沈逸偶尔看到了,都要感慨一句骨骼惊奇、天赋异禀,真遭人妒恨呐!
沈逸:“要不把你的小月亮留军营里头,给我当个校尉得了。她一辈子都别回京城,就咱们的知道她的能耐,她在这里也有一展拳脚的机会。”
沈逸惜才,他看出温月对行军打仗的向往,她有男儿郎那般宽广的志向与胸襟,她或许生来就合适战场。
容山隐看着人群中意气风发的少女,没有说话,不置可否。
刘洪金知道温月是个可造之材,他没有妻女孙辈,有心把家传棍法教授给温月。
温月本来就不排斥学习百家武艺,当晚便端来酒水与羊肉,拜刘洪金为师。
刘洪金大喜过望,豪放地喝完烈酒,拍了拍温月的肩膀,道:“好、好,往后为师一定将家族绝学倾囊相授,祖上棍法后继有人,往后我即便是死在战场上,也了无遗憾了。”
温月有了中郎将刘洪金这个师父,在云州军里混得更是如鱼得水。待她跟着一小支中军队伍做任务,从夏人手上救出几名在城外草原放牧的大嵩牧民,温月真正成了云州军的一份子,再没人觉得她是容山隐带来军营的小累赘家眷了。
只是……
毡帐中的容山隐,提笔转腕,笔尖的墨迹被风吹得干涩,下笔字迹有了分叉。
他难得分了心。
一时出神,容山隐心里,浮现出温月的稚气模样。
她长那么一丁点大的时候,很喜欢跟在他的身后。学了一招半式,都要演练给容山隐看。一双杏眼亮晶晶的,期盼地凝望容山隐,问他“练得好不好”,要他说一箩筐的好话夸奖他。
妹妹有了新的亲朋,好像再也不需要他了。
明明是容山隐期盼的事,可他还是偶有愁闷。喝茶后,残留唇舌的并非回甘,而是淡淡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