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华心里揣着心事,起身的时候,眼睛都没仔细看路。偏偏屋檐瓦当长满了厚厚一层青苔,很滑溜,她脚上一个踏空,伴随一声尖叫,人就如同踩了瓜皮,直愣愣朝前冲去。
温月眼疾手快,扯下自己腰上的细带,作为长鞭,缠绕上沈明华的腕骨。有这么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一带,她前倾的身体立马稳住了姿势,不至于摔下屋脊。
沈明华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待站稳了以后,她朝温月瘪嘴,眼睛里闪动泪花。
“幸好有阿月救我,不然我一定要摔成肉泥了。”
温月拍了拍她的肩膀,很够义气地道:“我说过会保你,肯定不是扯谎的话。”
“嗯,阿月是没有对沈二娘子扯谎,倒对为兄隐瞒了不少。”
一道清凌凌的男子声音,由远及近,顺着风,钻进了温月的耳朵里。
她脊背触电似的发麻,脑子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再怕也要看,小姑娘一低头,正对上那一双冷漠无情的凤眼。
完了,动用武功被逮个正着。温月想,她现在装病殃殃的表妹究竟还来不来得及……
温月做贼心虚:“哥哥,我头晕。”
容山隐:“下来。”
“腿酸,动不了。”
“别逼我找护院,上去抓你。”
“……”温月呼吸一慢,点头哈腰,“嗳,哥哥稍等,我马上下去……”
温月本来还想蒙混过关,只可惜,容山隐很明白温月的手段,他没有给她想借口的机会,直接把两小只从房檐上请下来,带到饭厅里升堂审问。
沈明华瞥了一眼正襟安坐的容山隐,被他眼眸里的冷色吓出了汗。
小姑娘一脸想死,呜呜阿月的哥哥好吓人!
沈明华不想留在这里,她急中生智:“我父亲、我阿兄还在家里等我吃饭,时候不早了,我先告辞了。”
容山隐能管温月,也不好阻拦沈明华,因此只是客套地同她辞别,没再说什么。
温月看着丢下自己的小姐妹,瞠目结舌。
沈明华一边走,一边双手合十,表示歉意。她实在不敢和刑部官吏讲话呀,容山隐严肃的诘问,看着就怪吓人的。
但沈明华心里当然是过意不去的,她来朋友家捣蛋,朋友被家长抓了个正着,她不但没陪着挨训,还先一步逃之夭夭了。
沈明华在离开之前许诺:“我过两日会来给你送好多能带在路上吃的糕点,我俩还是天下第一最最好。”
说完,她逃之夭夭。
偌大的堂屋里,烛光昏暗,唯有一个身穿琼花纹春衫的小娘子,低着脑袋,唉声叹气,等候兄长的发落。
容山隐不愧是有老成经验的刑官。明明是温文尔雅的仪容,但手里茶碗子一端,茶盖子一掀,低眉敛目那么一品,城府颇深的文臣形象就勾勒深刻了。
他一言不发的样子极能唬人,温月看了一眼,被兄长冷淡的目光一刺,又蔫头耸脑,再不敢抬头。
她心说,难怪那么市井小民在坊市里起冲突,宁愿私了也不见官,那双招子跟鹰隼似的,谁经得起容山隐这么盯。
容山隐全然不知,自家妹妹已经在心里悄悄说起他的坏话。
他问:“阿月非但没有体虚的毛病,甚至身强体壮,自小还习武?”
温月噘噘嘴,使性子,缄默不语。只是双手交缠在一块儿,一点一点掰着指头。
容山隐的视线下移,落到小姑娘局促的手指上。她的指骨纤细,指头被抠得发红。
容山隐记起,从前她犯了错,挨温青训斥的时候,也是这样低头,父亲问话,她执拗地一句话都不说。
那次,是几个寨子里的孩子看容山隐独得温月信赖,心里不称意,故意从山里抓了几条花蛇,放到他的房间里,蓄意吓唬他。
容山隐并没有孩子们想象的那么弱不禁风,他很淡然捏住蛇头,一条条捞起来,剥皮剔骨,给温月炖了一碗蛇羹。
温月不怕这些山中的蛇虫,吃得津津有味。
只不过夜里上茅房,她无意间听到那群孩子私下讨论欺负容山隐的事。
哥哥受了委屈,却像没事人一样,压根儿不和她提起。
温月为容山隐鸣不平,气得跳脚。
当晚,她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跑到后院拿了一根捶衣棍,准备揍人。
温月在寨子里挨家挨户敲门,先礼后兵,问候夜安,再抄起大棒子。
咚咚咚,雨露均沾,每人都挨了几下打。
山寨里闹得人仰马翻,温月自然又被押到了温青面前。
小孩子家家的打闹,温青却气得脸色铁青,一心要家法伺候。
容山隐反应过来,妹妹是为他报仇,心里泛起暖意。他想为温月求情,但温青铁了心要治她,不肯放容山隐进门。
容山隐站在庭院里,忧心忡忡地等候。
他看到,温月低头不语,明明害怕到轻轻发抖,但还是梗着脖子不认错。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下意识掰动手指。
这是她哄自己的法子。
想起旧事,容山隐满腔的怒火都消散了。
他语气变得柔和,无奈地道:“阿月,你不该欺瞒我。原本我以为你体弱,一直请郎中为你诊脉,心里替你担忧。如今知道你健康,作为兄长只有高兴的份儿。女孩子家出门在外会点拳脚功夫是好事,不至于让人欺负了去。”
“我气的是你有意欺瞒,你对我藏私。我是你的兄长,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我都不会怪你的。”
哥哥好声好气,对她说不要有所保留,兄妹间没有秘密。
温月忽然哑了声音,鼻腔酸酸的,眼眶热辣辣的。
虽然她心知肚明,容山隐的温柔体贴,应该都是给他心心念念的祁月表妹。
温月不过披了一层皮,她不是他口中的阿月妹妹。
她是温月,不是祁月。
但她听了还是觉得很温暖,谁让她这么好哄嘛!
温月抹了一下潮潮的眼角。
“我会武功,没有官宦女子的温婉柔顺,哥哥真的不介意吗?”
容山隐摇头:“无碍。”
“那我往后是不是可以穿圆领缺胯袍,佩宝石腰刀,骑小马驹?”
温月在努力试探容山隐的底线,她也不想一直扮演病殃殃的小表妹,那么憋屈,饭都不敢吃两碗。每次夜里饿了,为了避免脾胃绞痛,她还要偷偷摸摸爬起来,往嘴里塞两口甜糕才敢睡下。
温月像一只骄纵的小猫崽子,第一次朝外人伸出尖锐的爪子。若容山隐纵容,她就敢蹬鼻子上脸;若容山隐不满,温月又会缩回黑漆漆的巢穴里,不让他寻到。
少女的杏眸如溶溶月色,亮到出奇。
容山隐莫名的,不想令她失望。
紧接着,他轻轻点了下头:“可以。”
温月双手捂住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笑意星星点点,在杏眸里漾开。
“真的吗?”
“真的。”为了宽妹妹的心,容山隐难得和颜悦色,“你在京中还是娴静一些好,但到了与西域吐蕃接壤的边城,许多胡族女子都擅骑射,坊市里骑马、骑骆驼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我没有理由拘着你。”
温月高兴坏了,她终于可以青天白日也摸摸她的小马、摸摸她的小匕首了。
去云州真好!
温月今天高兴,忍不住靠上容山隐,屈于本能抱住他的手臂,娇气地晃了晃。
“哥哥,你真好。”
清甜细腻的木樨香味萦绕容山隐的周身,温月亲亲热热挨靠上他坚实的臂骨。
郎君的体温一贯很凉,冷不防被一团温热的软物触碰,他一怔,低头,看到温月小巧精致的脸。
容山隐知道温月易了容,鼻骨和脸型都稍有改变,但那一双圆溜溜的杏眼,还是如幼时一样,藏着自以为无人能发现的狡黠。
容山隐垂下浓密眼睫,眸光清淡。
他难得好脾气,没有戳穿这一场美梦,任由妹妹依恋地蹭着他。
他们亲密无间,仿佛回到了十八堂。
少女的岁数还留在了多年以前,半点没有男女大防的概念。
温月对容山隐的亲昵几乎是与生俱来,她其实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信赖兄长。
温月撒娇的时刻,袖口松开,一条沾血的发带,滑落至地。
容山隐余光瞥见,皱了下眉,有些眼熟。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他救温月时,不慎遗失的缎带。
原来她一直带着。
容山隐替她捡起,“这是什么?”
温月拿过发带,细心收好:“这是我恩公的遗物。”
“遗物?”容山隐唇角微扯。
她又在骗人。
温月笑得眯眼:“是呀!我恩公救了我以后便失血而亡,他的遗物,我要好好珍藏!”
容山隐低低“唔”了声,他像是带有私心,忍不住蛊惑小姑娘,问:“阿月的恩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月没想到容山隐谈兴这么高,那她只能绞尽脑汁瞎编了。
“他是个武艺高强、高深莫测的大英雄。”
容山隐微笑:“你很仰慕他?”
温月点头:“对啊!恩公武功高强,武学造诣可能在我之上。唉,不过哥哥你是文人书生,没有习过武,不知道我们这些武夫的能耐,和你说了,你应该也不大能懂吧。”
她一副不想多聊、笃定容山隐比不上恩公的模样,令容山隐有点不满。
明明温月夸赞的恩公,就是他自己。
可为何,他听到这些话,心里还是生出隐隐的不快呢?
怎么随便来个无名小卒,在温月心里,都比他这个为人兄长的地位要高?
总不至于连沈逸都比他排名更前吧?
等等,沈逸在她心里,究竟是不是比他这个兄长还强?容山隐冷脸,生了闷气。
但为了今晚能安稳入睡,他决定暂时不问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