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让的一场闹剧,败了绝大多数宾客的兴致。
不少还是单身的儿郎,远远看到了容家那位容貌昳丽的小表妹,还想着上前去攀交。
如今听到容山隐面对旧友以及施恩过的前辈毫不留情,心里记起这位刑部尚书的雷霆手段,又望而却步。
他们不敢和容山隐肆意沾亲带故,若是日后负了他的表妹,也不知会有个什么样的死法。
人群中,容山隐身姿挺拔如剑,夜风深寒,卷起他宽大的衣袍,如仙鹤展翅,随时可能从人间隐去。
神仙一样的郎君,谁又能猜到他手上血迹斑斑,杀人无数呢?
没多时,管事来唤容山隐:“容大人,谢相公请您上书房谈话。”
“劳烦管事传话,我这就来。”
身为谢献的得意门生,容山隐自然要如一条狗一般随叫随到。
书房与外院相隔有一段距离,行至半路,忽然下起了细雨。地面的青石板被淋成了墨色,几欲积水。
想起宴席设在露天的庭院,容山隐从他手中取来照明的灯,道:“下了雨,管事还是去给宾客们备伞,以免淋雨,吹风着凉吧。”
管事一想,是这个道理。
“大人自个儿上书房,没事吗?”
容山隐摇头:“我与老师已经这般熟悉了,认得路的。”
“好嘞,那小人先去招待贵客们了。”
“管事慢走。”
容山隐望着连绵的雨幕。
他想,这样一来,温月应该不会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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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书房。
门楣上挂了八卦镜,屋里的长案顶上,还挂了一块写着“宁静致远”四个苍劲大字的长匾。
容山隐把提灯吹熄,放置门边,又整理了一下衣袖上的褶皱。
仪容妥帖以后,他敲动书房门。
“进来。”
容山隐推门而入。
谢献撩起眼皮,静静凝视他。
刚刚经历一场旧友的苛责,容山隐却依旧四平八稳,处事周全。也不知该说他心性极佳,还是当真薄情寡义。
谢献喝了一口茶:“白家小子打发走了?”
“是。”容山隐躬身行礼。谢献没让他坐下,他不会坐。
“你对我,可有怨?”
容山隐困惑地看了谢献一眼:“学生为何会对恩师有怨言?”
“白尚书,你也认识的,于私处上说,他是个胸襟宽广的好人。我让你处置这些拦路虎,你会不会心生不满?”
“学生明白,但学生能登到此等高位,都是依仗老师的恩典。而学生能为老师做的,不过毫厘。”容山隐的脸上泛起一丝柔情,“老师不嫌学生蠢笨,还肯重用学生,委以重任,我心里很知足。”
谢献想到此前诛锄异己的脏事,每一桩都是他授命,而容山隐愿意作为他的手上刃,代他去办,心里很满意。他不会怀疑容山隐的忠心,毕竟他出了事,容山隐作为同伙帮凶,也要受到牵连。世上的人都惜命,谁又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想到这里,谢献的脸色好看很多。
他招招手,喊容山隐坐下。
“你该知道,白松此人,屡次与内阁、与我作对,少帝听他讲课,受他蛊惑,早晚要对谢氏一族下手。我等为了完成先帝遗愿,辅佐少帝守好江山社稷,必须不择手段,将这等谄媚君主的佞臣除去。”
容山隐点头:“学生明白了,白尚书年迈……不堪受刑,羞愤自尽,终会死于刑部大狱中。”
谢献用容山隐真是极为顺手,不过几句提点与敲打,他便明白了关键。
谢献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容山隐辞别老师,起身欲走。
谢献忽然喊住他:“你觉得素洁如何?”
容山隐记不清谢素洁的长相,对她也没有上过心。但他知道,谢献是想把自己牢牢绑在谢氏的阵营里,那么联姻便是必要手段。
“谢小娘子德容兼备,自是良配,然而学生出身寒族,实在高攀不起。”他从来不曾拒绝谢献的要求,然而今日,他竟发了癔症,亲口婉拒了谢献亲口提出的婚事。
谢献眼眸眯起,倒也不恼。
他笑了声:“看来,子静已经心有所属了。”
容山隐微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他只是不想横生枝节,谢家女嫁到容家,不可能受气。而他又实在不是什么体贴人,恐怕会辜负谢素洁的一片痴心。
因此,他不能应。
谢献要问的事都有了着落,不再留容山隐。
“年轻人都在外宴聚,为师也不好拘着你陪我这个老人家,好了,你去吧。”
“是,学生告退。”
容山隐缓慢走出书房,关好门,又提起那一盏沾满雨水的灯。
灯绒淋湿了,点不了火,已经不能再用了。
幸好廊庑底下还有灯台散发幽幽的光。
容山隐沿着夹道里昏昏的光,走回前院。
他不由扯了一下唇角。
这一路走不到尽头的漆黑甬道,和他此生何其相似。
屋檐外,雷声大作,电光火蛇,却是个哑炮,并没有下很大的雨,仿佛只为了震慑凡人。
莫名的,容山隐想起白清让双目赤红、不人不鬼的模样。
他记起一些往事。
从前,容山隐没有门路搭上谢献。
他先结识了白清让。
即便白清让隐瞒了家世,但容山隐还是从给他送衣物箱笼的小厮口中打听到了他的家境。
容山隐先知道白清让是工部尚书白松之子,再和他辩论典章制度、大嵩律法。
容山隐写:治国安民,重在其心之仁。
他和白清让说,他是穷苦出身,他希望世上再无百姓忍饥挨饿,朱门再无冻死骨。
他有一腔抱负,要勤学苦读,早早出仕途,为黎民百姓谋福祉。
他说了好多话,但都是骗白清让的。
他早知少年人是世家子弟。
他要和他搞好关系。
容山隐在利用他。
看啊,他做事从来野心勃勃,从来卑劣不堪,从来道貌岸然。
所有人都看错容山隐了。
但,那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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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杏花收拢花苞,缀于枝头。
天色昏昏,正是散宴的时候。
容山隐拿了竹骨伞,想带温月回家,一连问了好几个人,都没她的消息。
还是沈明华看到这位眉眼冷峻、不怒自威的刑官兄长,小声说:“刚才阿月说要如厕,侍女领她去了后院……”
说完,容山隐的脸色铁青。
他险些忘了,温月哪里是那么乖巧的女孩,她机敏、聪慧,抓住机会便不会放手。她定是趁乱刺杀谢献去了!
这个傻子。
容山隐松开伞,冒雨拐进通往内院的月洞门。一到没人能看见的暗处,郎君凝气运功,身手敏捷地跃上墙檐,四处张望,犹如翱翔于天的苍鹰,寻找猎物。
天边雷电光华夺目,自苍色的山峦炸开,裂出无数条电龙。
容山隐浅色的衣袍全部被打湿成鸦青色,紧紧贴敷肩脊,连同长睫也沾满了雨露。但他没空管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他知道,如果再不出手,温月会死。
怎会有这么不服管教的妹妹?
“阿月,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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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山隐料想的不错,温月果然开始动手了。
如厕只是一个借口,温月要从侍女口中知道通往内院的路。
方才她听到了,谢献让容山隐上书房详谈,那么她只要摸进书房就行。
温月以一记手刀,劈晕了侍女,再抽出黑色巾帕蒙面,挡住眉眼。
她抽出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遥遥瞥见走出房门的谢献。
温月早就多方打听过谢献的容貌,眼前这个老者,便是她的杀父仇人无疑。
一瞬间,温月想起弟兄们的死,想起父亲温青的死,想起山寨熊熊燃烧怎么都熄不灭的大火。
她的怒火也在燃烧。
温月没有丝毫迟疑,她带了杀心,掌心运力,从天降落。伶仃胜雪的腕骨一凝,匕首便从指尖翻出,刀花利落,电光火石间挥向谢献的脖颈。
这一暗袭来势汹汹,锐不可当。
只要匕首触到谢献的颈肉,定能破肤入骨,斩下他的头颅!
可惜,温月轻敌了。
她竟没料到谢献也会武功。
老者利落地压腰后撤,明晃晃的一道白光从他面上划过,没有伤到分毫。
趁温月躬身袭来的一瞬间,谢献翻掌,朝温月的腰肢猛然拍去。这一记掌力带着雷霆万钧的杀势,即便温月机敏,一下子识破谢献的出招,她躲闪不及,还是被那股凛冽的内力损伤了心腑。
一口腥甜的血闷在喉咙,她强行咽下去。
温月忍痛,再次旋身飞踢,和谢献纠缠、厮杀,不死不休。
她好不容易得到这个能够杀害谢献的机会,她不服输、不认命、她不能这么没用。
“轰隆。”
大雨如注,天边粼粼白光,照亮温月饱满的眉骨。
谢献迅速后撤,与她拉开距离,青石地缝里积着一汪水,被灯火照得煌煌。
老者笑道:“你这一身招式,出自十八堂。我知道温青有个幸存于世的女儿,想必就是你了。”
温月没有作声。
她还要再出手,却没想到一只箭矢擦着她的颊侧飞过。尖锐的铁箭破空而至,割伤她的皮肉,牵带出一条红绸似的血丝。
不好,府上有擅武艺的暗卫助阵!
温月不能被逮住,她慌忙躲闪,身后,谢献紧追不舍。
谢献:“只要你告诉我,当初你父亲收留的那个男孩是谁?他去了哪里?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温月恍然大悟,谢献是想知道容山隐的下落。
可是,容山隐明明就待在谢献身边啊?
除非他隐姓埋名,没有暴露身世。
谢献不知道容山隐是苗疆十八堂收留过的孩子,容山隐从来不曾说过苗疆十八堂的事。
那么十八堂遇害,很可能与容山隐无关。
她错怪他了,她还以为容山隐和谢献里应外合,要歼灭苗疆十八堂。
没等温月想明白更多的事。
忽然,一道飘逸的身影忽然从天而降,手中的烟尘弹药砸地,白烟四起,遮挡住谢献的目光。
但由于是雨天,空气湿润,迷雾弹维持不了太久,追兵还是紧追不舍。
温月被一只健硕有力的臂骨揽住,腰肢死死扣在男人的臂弯里。
她不笨,知道是有人环抱起她,趁乱掳走了人。
温月被陌生人抱在怀里,温热的胸膛紧贴上她的后脊,坚实的肌理流畅,没有起伏,一马平川。
即便没看清恩公的脸,温月也明白,是个男人。
她想回头,可还没等脸转过去,修长如玉的指骨倏忽搭在她的下颚,死死钳住脸颊,阻止温月偷偷摸摸的动作。
“还有暗箭,别探头。”
温月耳畔,传来男子低沉沙哑的告诫。
有点熟悉,但她想不起来。
没等温月思考太久,下一刻,箭雨如蝗。
男人抱她更紧,甚至逼迫她低头,让温月整个人能蜷缩在他怀中。
对方成了替温月挡灾的屏障,他为了救她,甚至甘心豁出性命。
为什么?
温月来不及问,恍惚间,她听到一声箭矢没入皮肉的钝响。男人闷哼一声,血液爆开,被淋漓的雨水氤氲。
草木香味裹挟浓烈的血腥味,兜头卷来,钻入温月的鼻腔。
她大惊失色:“你受伤了?”
“无事。”男人一心救她,不图回报。
没等温月说出什么话,她被抛到一处京城远郊的荒山,再抬头,一道染血的身影在林中流窜,最终消失不见。
温月眨眨眼,脊背上的温热触感渐渐散去。
她感到寒冷,哆嗦一下,跪倒在地。
小姑娘下意识摸了摸肩膀,身上的衣袍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全是男人流下的血,肩膀上还挂着一条无意中散落的发带。
温月取下。
这是一条竹青色的发带,尾梢绣满了云纹。
温月把它绕上腕骨,细心珍藏。
密林里,雷声大作,夏雨缠绵。
温月今日行刺失败,心里有了更多的考虑。
单凭她一己之力,恐怕杀不了谢献。
既然谢献是为非作歹的佞臣,她是否能从旁处下手,要他性命呢?
譬如,将他祸国殃民的罪行公之于众,让天下人为刃,将其寸寸凌迟。
到那时,谢献的死,就成了民心所向。
温月懵懵懂懂,下了决定。
她想悄无声息完成这一桩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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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寥的夜里,阴雨绵绵,雷声不断。
容山隐拖着这一具满是血污的身体,来到沈家的别院。
他强忍住胸口绵绵不绝的痛感,意识逐渐涣散,眼前的屋舍也叠出了重影,最终他扑通一声倒地。
夜雨浇灌,玉珠砸地,发出无尽的脆响。无数殷红色的血被雨水冲散开,浸入乌黑的地砖缝隙里。
容山隐浑身发冷,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淌。
他咬紧牙关,希望今夜命大,别死在这里。
屋里,沈逸还在睡。
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实则抚边征战的那几年,他没有一日能够安稳入睡。白天要带着守军巡察关外的戈壁与平原,防止那些虎视眈眈的蛮夷夏人发动突袭;夜里也要保持警惕,以免忽然出现紧急状况,新兵蛋子没个主心骨,乱跑乱窜导致炸营,惹得人心溃乱。
行军打仗积攒下的习惯,令他即便回到京城也睡觉很浅。
沈逸枕戈待旦,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他。
因此,屋外刚传来响动,沈逸便吓得一个激灵跳起来。
他跑出门外,看到地上躺着奄奄一息的容山隐。
“阿隐?!”
沈逸头疼不已。
“你他娘的不要半夜擅闯我寝房好不好?怪吓人的!”
两人说好了,没有必要的情况,别在人前碰面,即便看到也要装作素不相识。
哪知今日,容山隐忽然发疯,这么不管不顾找上他,也不怕谢献放置在京中的爪牙发现。
不过,当沈逸去搀扶容山隐进屋的时候,他看到好友满身都是血,暗暗心惊胆战。
“究竟出了什么事,能让你这个深谋远虑的老狐狸都乱了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