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公馆,君如别院。
对于调动五军营、朝中三品以上文武百官举行朝会的事,终于告一段落。
黄权没想到,该死的人始终没死。
几十封关于请求致仕退休回家等内容的奏折和揭帖,倒是收的不亦乐乎。
马公公暗中配合黄权三弟铁帽子王调查朝中文武百官们的各项渎职贪污资敌一事,现在才刚刚开始。
恺阳先生派人直接加急拍马赶来,询问京师朝堂百官为何震动,火急火燎,深怕黄权冲动。
天下大乱?
黄权看着手上的一份密奏,心中的杀意不停涌动,可他最终还是恢复了冷静。
除北境倒卖军粮案、七万匹边军骡马失踪案外,还有一起案子,黄权扣在了自己手上。
有人想要和北境宿敌大青议和!
北境总督师袁自如,和蓟辽总督徐九亨,二人都有通敌的嫌疑。
这天下,到了今天这一步,还不够资格叫大乱吗?
朝中内阁和文武百官们什么德性,孙恺阳老先生,难道真的不清楚吗?
想要和北境议和,想要“踏踏实实”做倒爷走私生意发财的人,还能绕过黄权授权,直接订立协议的人……
这朝廷不亡,这家国不灭,还能支撑这么多年,简直就是奇迹,不,是神迹!!!
什么汉人最后的朝廷,什么汉人最后的骨气,对于这群掌握实权的人来说,除了爹妈不卖,还有什么他们不敢卖?
黄权又想起来自己第一个抄家的那个许州小官,田地房产和存银加起来,竟然高达几十万两…
整个朝廷就像一头貔貅巨兽,不仅天下金银被他们吃了个通透,就连国库他们也吃了个干干净净!
江南新旧思想文化的碰撞依然激烈,很多宅封多年的家族,终于也冒了出来,开始扯着嗓子守护儒教先贤。
失落沉寂了几天的新式学堂学子们,在神秘人又一次在报纸上号召下,开始动员起来。
没有一场变法是不流血不牺牲的,商鞅车裂而秦国兴,孝文改制而北方大同!
这场因一场小妾侧室离婚案引起,从而举起恋爱婚姻自由的义旗运动,再一次走向轰轰烈烈。
黄权没有退路可言。
只要黄权敢退一步,等待他的只有亡命天涯和吊死煤山两条路可选。
黄权隐忍了十几年,为的不就是利用经济基础去冲击上层思想改革吗?
一切都已经进入最后的图穷匕见阶段,即使黄权撞得头破血流,他也绝不后退!
登莱、天津巡抚总兵官文龙,终于还是如历史曾经发展的套路一般,收到了一份黄权并未签发的“圣旨”……
要求文龙总兵官立刻轻兵简从,前往宁远总督师袁自如处面圣!
有人在假传圣旨。
而登莱、天津总兵官文龙,并不知情。
自接到“圣旨”起,文龙不敢耽搁,当即领了自己亲兵二三十人,就要去宁远北境总督师袁自如处报到。
上船前,忽然出现一个人,拦在了他的马前。
“文军门此行必遭戕害!”
来人一拱手行礼完毕,当即挺身,接着将右手按在了自己腰间的绣春刀上。
马上的几个粗犷汉子,可不管眼前人是谁,呼喝着就要撵他让路。
“慢着!”
“阁下来自亲军卫?”
来人点头,从怀中抽出一份黄色丝绸包裹的密信,双手捧在自己身前。
黄色丝绸!
文龙眼神瞬间凝视在来人手上,不再废话,直接迅速翻身下马。
快步走到来人面前,单膝下跪,小心翼翼的接了过来。
“上船!”
文龙擦擦手上的汗,高大威猛的身躯,在看到信中内容时,忍不住浑身战栗。
可他依然还是上了船。
亲眼望着文龙总兵官登船后,来送信的亲军卫,站在岸边,久久不语。
“不跟上去?皇上可是下了死命令,我们这会儿要是撒了手,以后就怕追不上了。”
一个穿着飞鱼服的亲军卫,闪身出现在刚才送信之人的边上。
“对了。咱们在京城的兄弟传来消息,京师这几天说是已经开始抄家了。”
看着文龙总兵官所乘船影已经消失,送信之人这才淡淡“嗯”了一声。
“咱们还要站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多久?”
“不该问的别问,你又不是第一天来当差。”
送信之人很快也向码头边停放另一艘船走去。
他身后那人,原本还想再说什么,一看他走远了,无奈的轻轻叹口气,赶紧也跟着跑了过去。
不仅仅只是京城在抓人,很多已经退休赋闲在家的人,都有亲军卫登门拜访。
不过,用黄权的话来说……
现在的一切都仅仅只是开始,抓的,也都只是一群小虾米。
西北,曹变蛟大营。
自曹变蛟接任大同副总兵一职以来,每一天他都感觉过的憋屈不已。
他麾下的兵马如今已经膨胀到约八千人,八千人就有八千条的自生火铳!
不仅仅只是改良版的自生火铳,还有各式各样的炮。
佛郎机炮。
质量上乘不说,还相当的轻便。
一种新式的缠着软软硬硬的胶,保护着炮身下的木轱辘,纵马拖着炮尾就能迅速跟着全军转移。
简直太方便了!
原本营中一些老兵还对使用火器有些顾虑,毕竟炸膛、走火的危险,时常都会发生。
别管以前的鸟铳、鲁密铳,各式雷火,甚至红衣大炮等,被当官的吹得多好多玄乎,可真正在战场之上使用的人并不是当官的。
偶尔一次炸膛、走火或者操作不当引起的火器误伤,老兵们还都能理解。
假如一多半火器从工部拉出来,多多少少都有点质量问题时……
谁还敢用?
当这个没有火绳的自生火铳发下来,老兵们当面不好质疑,可在背后没少嘀咕。
尤其是在试射的时候,扳机要使用较大的手指力气才能击发。
影响了老兵瞄准,弹丸初速也比以前的鸟铳、鲁密铳慢不少……
总之,刚开始一众营中老兵是不愿意相信自生火铳的。更确切的说,老兵们很多时候,宁愿把各式火铳当棍子使用,其中也包括自生火铳。
新式操练手册的下发后,以前几乎所有的军营那种除了打仗集合冲锋,平时在营中摆烂的情况消失了。
自生火铳竟然隔三差五的就要击发一次,好奢侈的训练手法。
原本胆颤心惊使用自生火铳,都怕这玩意像以前的火器会出质量问题的老兵们,亲眼看着一群娃娃书生兵们,举铳瞄准射击。
没有一例炸膛!
就连火药都是一小包一小包包装好的,用的时候直接用嘴撕开,倒进去就好。
比以前全凭个人经验运气的装药方式,当然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新的伍长、什长、把总据说全是从什么学堂毕业的学生。
全都识字。
还愿意教大头兵们识字,这让很多老兵感激不尽。
就算新式训练比较辛苦,大家也都不会去抱怨,更不想去使绊子欺负这群娃娃书生。
能够读书认字……
这在这样的一个全员文盲的时代里,能教你认识一个数字,都代表着巨大恩情。
换做在这群大头兵们的老家,攒一年鸡蛋去求,也不见得能换先生的一副笔墨对联。
平时还拉着大家唱歌……
有些尴尬,还让很多老兵感到很不适很羞耻。
这没喝酒的前提下,谁愿意唱歌啊?都是公鸭嗓子,一开口就引来无数的哄堂大笑。
这群娃娃书生当官的,很多也是从平民出身,他们会讲故事。
每晚夜间,他们都会组织自己手底下的几十号人,讲荤段子也讲为什么要当兵抗火铳。
讲家乡的地主老财如何压榨佃户贫农,也讲未来当皇上的兵打到家乡后,会怎样分田分地。
什么是皇上的兵?
秦军就是。
秦军又是谁?
大头兵们互相看着彼此。
为谁打仗?
是为自己!
是为自己家乡的父老乡亲不继续被人欺负而打仗!
书生娃娃兵头们,现身说法,用自己在江南的家里已经分到田地,还可以进城有朝廷保障有尊严的做工生活举例……
军中的士气,每一天都高昂不已。
希望的种子,就是这样给所有大头兵们心里种了下去。
曹变蛟这个入伍七八年实际也才二十出头的人,一开始看见营中有很多识字的娃娃兵头时,整个人脸都是绿的!
他想要把这群娃娃书生们,撵回家,好好读书,以后考个举人中个进士,不香吗?
这群娃娃书生还全是从富得流油的江南,不远万里,自己申请跑过来当兵的?!
这让曹变蛟更加无法理解!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
这句话谁不知道?
可……
一群天之骄子的读书识字之人,偏偏就在他手底下当兵了!
有些人甚至只是一个小小的伍长!
曹变蛟对着这群来自江南的娃娃兵,又痛又气又无话可说……
说啥啊,人家还真的会练兵。
营中不少老兵油子都一改平常懒散的样子。
就连曹变蛟自己带来的亲兵,好多时候都腆着张脸,追在书生娃娃兵头子屁股后面,求着写一封家书啥的……
曹变蛟敢说自己手底下的八千兵,战斗力完全顶得上以前的上万人马……
这只是对外的说法。
对内时,曹变蛟他敢领着这群八千兵,去冲击十万以前的那种老式军阵队伍!
哪怕对方有上万的骑兵,他曹变蛟脸色都不带变得!
最多跑路就是。
就是这么自信!
人手一支带着编号的自生火铳,八千支组成射击阵列时,对方就是一堵城墙,曹变蛟都觉得可以直接射穿轰碎!
这是一支曹变蛟哪怕用以前全部曹家亲兵家丁精锐组成的队伍,都不敢稍微阻拦一点的真正精锐威武之师!
可他如今,偏偏带着这样一支理论上至少在他曹变蛟心里,绝对可以横推天下的铁血之师,一直在打败仗……
被新闯王黄来儿的几营流民匪军天天撵着东躲西藏。
时不时的还要故意丢弃几支什么像三眼铳一类的,这种狗都不正眼看一眼的老式火铳。
就生怕黄来儿派来的流民匪军们不追了……
这能不憋屈?
更有甚者,有娃娃书生兵还说,这自生火铳一般,不好用,是早应该淘汰的残次品。
他们在军事学堂里,还射击过更先进的火铳……
曹变蛟都都快垮完了,就这全是编号可以追溯到火铳工厂里的好铳,不用担心下雨举铳就能开火的宝贝,残次品?
几个意思?
不过疑问归疑问,好奇归好奇,曹变蛟总之对这个自生火铳打从心眼里喜欢!
直到,暗卫书生带着另一个从未露面的暗卫兽医,有一天来他营中告别。
他们暗卫全体即将开拔。
去北方。
具体的曹变蛟不能问,新的军事保密条例他也知道,就连他也一样要在平日里进行考核抽备。
他一个堂堂朝廷实权副总兵,打心眼里佩服书生。
是真正的精锐,是一匹潜伏在黑夜里的随时择人而噬的孤狼。
喝了告别酒,二人在这段时间里的配合已经极为默契,面对分别也没有过多的伤感。
乱世,谁也不敢保证明天会不会还能再见。
最重要的就是当下应该保持开心就好。
书生临走之前,还递给曹变蛟一份某个来自江南军事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让原本喝酒喝的有些上头的曹变蛟,眼睛都直了!
啥情况,去学堂?
他是谁?
出自名门行伍世家!
需要去学堂读书吗?
难不成指望他一个舞刀弄棒的粗人,以后拿笔杆子不成?
别扭,浑身刺挠。
尴尬的拿着什么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想一把火给直接烧了。
他可是堂堂一朝的总兵!
总兵!
虽然是副的,可也是总兵!
让指挥万人军团作战的总兵去学堂里,读书?
曹变蛟不敢骂黄权是不是脑子里进水了,他只敢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小心得罪了陪京里面的某位高官。
按书生的说法,不仅他曹变蛟这个二十郎当岁的副总兵要去江南读书,就连他的两个叔父,也必须去!
这一刻,曹变蛟释怀了,那就好。
一想到那二位叔父坐在凳子上,被年轻先生拿着教鞭抽手板心的样子,曹变蛟什么不理解都烟消云散了。
书生还告诉曹变蛟,像他一样年纪轻轻坐上总兵位置的,有好几个。
别把自己想的多牛逼。
江南水师当中他书生知道的,有一个。
如今镇守在广州城外的黑虎营,也是一个。
同样在广州城外守着伶仃洋的,还有一个。
他书生知道的,不包括他曹变蛟,就有三个年纪轻轻还没到而立之年的人,坐上了总兵位置。
这三人,到时候同样也会去江南军事学院报到。
除此之外,曹变蛟所属的秦军顶头上司陕西巡抚孙伯雅手下的其他两员正职总兵。天雄军卢建斗手底下的三员总兵都会参加这次的军事学院培训。
和年龄无关,和军事素养有关。
假如无法顺利从学院当中毕业,他们头上的总兵军衔,很有可能会被拿掉。
书生看着曹变蛟惊愕的表情,只好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怕。很显然,你的官职最低。哈哈哈……”
考核,他们暗卫里比高级军事将领的培训,要严格的多,也更加残酷!
曹变蛟不知道这个暗卫好友离开前,是安慰他还是在打击他。
总之,江南之行,他肯定躲不过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