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九霄在慎刑司受了刑求,又恼恨自己识人不明,错付情谊,三下五里夹攻,竟是弄出一场病来。好在他年轻体壮,车尔登扎布又帮着他延医问药,他将养了一段时日,到底是熬过来了。
让他意外的是樱儿在他病中竟然来过一趟,送了吃食,还帮他担了水,劈了柴。
他俩自樱儿离开冷宫后就没再相见,但樱儿看起来虽然还是清瘦,却不似从前几乎皮包骨头一般病态的瘦弱,气色也好了不少。人虽还是寡言少语,神色间却少了几分畏缩恐惧。
看来确如炩嫔娘娘所言,皇后娘娘待樱儿不错。
他也就相信了樱儿“皇后娘娘为了帮我避免一些麻烦让我到善堂当差”的说法。
他痊愈后,车尔登扎布也差人来了一趟,说家中正院正在修缮,不便见客,就不必亲自登门面谢了。
来人递给他一封信。
“主子说你算是有几分机敏,若你想,北上投军,或许还有一番展露拳脚的机会。”
开春后,黄元御开始给皇帝请平安脉。
皇帝点名提拔黄元御,除了看重他医术,也是因为许太医与齐汝的事情后,他总是疑心某些太医与这两人一般不完全听命于他。而黄元御从前行走民间,并非太医院那些老太医的高徒,又是新入太医院不久,和各方牵扯都不深。
但他仍不能完全放心,尤其是某些秘密之事,现下他也不放心交给其他有资历的太医,唯恐走漏消息。而零陵香等法,按齐汝所言,用得少些对人体无碍,也就是说不一定那么有效,只是多重保险罢了。但即使是黄元御,他也不是完全放心,总是要先试探一番。
于是这一日黄元御来为他请平安脉,他便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道:“听说桂铎的性命,是你救回来的?”
黄元御道:“还是仰赖圣恩浩荡,包太医医术精妙,还有一位接骨的苏郎中出了大力,微臣不敢居全功。”
皇帝点头道:“你倒是谦逊。”接着问:“那当时桂铎醒来后,写下一封手书,你当时也在场吧?”
黄元御道声是,又听皇帝道:“听说你从医前也走过科举的路子,想必学识比其他太医强。你对那封手书怎么看待?”
黄元御道:“皇上恕罪,微臣压根没有看过那封手书写了什么。”
皇帝眼神锐利地看向他:“你在他身旁照顾,连瞟一眼都没有?”
黄元御道:“皇上容禀。当时桂铎大人身受重伤,昏迷七天七夜,醒来后却是立刻神智清醒,能如常说话甚至写下大段文字,脉象也有力了一些,包太医当时说桂铎大人已经好转,但以微臣经验来看,这反而更可能是……回光返照。所以当时微臣心中惶恐不安,也就没注意其他的事情。所幸微臣的判断是错误的。再加上微臣只有一只眼睛能视物,能看到的范围比常人狭窄,所以……”
皇帝暗想看来这就是个纯粹的医者,放下了一半的心,找寻了一下说辞,道:“是这样,朕的嫔妃之中,有些人本身体质孱弱,若是有妊,恐怕更要拖累身子。可是朕也不能因此冷落于她们,否则会叫人议论猜测,反致后宫不谐。所以齐汝还活着的时候,朕命齐汝为她们抓了几服药,现下齐汝身故,这件事,朕想着也一并交给你吧。”
黄元御在初春微冷的天气里出了一身冷汗,挣扎道:“皇上,齐太医生前必有留下相应药方,让御药局的公公们按着药方再抓药就是,微臣资历尚浅,只怕难当此重任。”
皇帝道:“齐汝抓什么药,未必按着方子来。这药方,是不作数的,齐汝到底用了什么药,只有他自己知道。”
黄元御脑中轰地一声,他竭力克制自己不要产生什么招惹祸患的猜测,说道:“皇上固然是体贴,可是,女子有孕,是精气血之聚,所谓避子之法,便是用药弱气血,耗肾精,更有甚者,民间女子避孕,便是服用水银等大毒之物令身子虚弱,那些个法子对主子娘娘们的身子,会更不好,只怕会坏了皇上体贴主子娘娘们的一片苦心。”
他看见皇帝暗含责备的眼神扫视过来,硬着头皮道:“皇上,其实,这避子,不一定就着落在女子身上,这专为男子所用的法子,不会影响康健,而且完全可以随自己心意,不过是要用些难得的东西,可是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呢。”
皇帝转念一想,若真有此法,便能由自己控制,又更加秘密,当即缓了面色道:“你细细说来。”
月底容音查账时,便发现,御药局鱼鳔这一项支出陡然增加,此外几样香料的用量也更多了。
她想起前几日元一和主任突然给她们普及了一下“现代社会生理卫生安全措施”,心下了然,想想到底是不会对妃嫔的身体健康产生影响,便也不多说什么。
御药局管事太监又道:“此外,娴常在向太医索要净手除腥的澡豆,这赵太医所供的澡豆乃是据《千金方》所制,是用白芷、白术、白藓皮、白附子、白茯苓、羌活、葳蕤、栝蒌子、桃仁、商陆等药材,和以白豆面,溲猪胰为饼,曝干捣筛而成,颇有些花费,但是皇上说过,娴常在要什么就给,又另赏了些梅真香,您看这……”
容音道:“既然是皇上的意思,本宫岂有不准之理。不过这梅真香是?”
太监道:“这梅真香是零陵香叶、甘松、白檀香、丁香、白梅末和脑麝研磨成细末制成。说是宫女海兰伤势反复,娴常在觉得宫室中血腥味重,皇上知道后,就特意从库房中寻了这个。”
容音道:“皇上待娴常在果然厚爱,那就给吧。”
海兰挨了两百杖,根据太医的诊断,虽然保住一条命,但左腿是已经废了,只是皇帝说海兰与如懿主仆情深,所以仍许她在如懿身边伺候,就在翠云馆养伤,不必挪出去。又叫了四名嬷嬷去翠云馆,在海兰养伤期间暂时伺候着。
只是伺候如懿规矩颇多,还要清扫佛像,几名老嬷嬷本是有些年纪的人,精力不济,何况如懿声名在外,一毛不拔还麻烦,便是皇后娘娘加了赏钱都难让她们提起干活的劲头,能敷衍便敷衍了,自然更顾不上海兰了。
双喜每天给如懿掌嘴后,便忙着各种粗活,只留海兰趴在床上,连喝碗水都不得,自然伤势复原得慢,再加上崩漏之症,整间房间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如懿避之不及,便日日以澡豆净手,敷上梅真香粉,又足足地点了沉水香,才勉强盖过血气。
她的脸肿得厉害,皇帝却并未赏些药下来,但对她而言,皇上给的东西,虽不能稍减疼痛,却是这凉薄后宫中的一丝暖煦爱意。
阿箬特意给几名老嬷嬷送了钱,打听一手消息,每隔五日把和婉公主送回寿康宫后,趁公主四处玩耍,便将消息说给裕太妃听。
和婉公主原先在裕太妃身边时,太后还在寿康宫,整日阴着脸,太妃们只得小心翼翼,连带着公主也不敢大声笑闹;且裕太妃有些年纪,饮食本就清淡,宫人又多相信“饥三分,寒三分”的养生之道,不敢给公主多吃东西,所以和婉公主之前有些瘦弱畏怯。
但到了阿箬身边后,阿箬只让公主想吃什么吃什么,天冷些便多加衣裳,裹得圆滚滚的。她性情火爆,无人敢违拗她,公主反而一天天长得壮实起来,人也活泼许多。
裕太妃本来舍不得与和婉公主分开,但看见公主被养得甚好,也对阿箬多了几分感激。再加上两人都对如懿甚是不满,便常常凑在一处说如懿的八卦,颇有几分忘年交的味道。
弘昼几次抓心挠肝地想参与进来,无奈自己是男儿身,不便与皇兄的嫔妃同居一处。
一日阿箬与裕太妃在寝殿中说着话,裕太妃忽然压低声音道:“你以后在我这谨慎些,小心五阿哥。”
阿箬有些意外:“五阿哥不是没养在您这儿吗?”
裕太妃道:“前儿通太嫔不是病了么?我们这些先帝嫔妃,对圣祖爷的嫔妃,也得尽孝啊,所以那几位养着五阿哥的太妃渐渐管不过来了。这孩子就天天乱晃,有时候冷不丁地冒出来,怪吓人的。他呀,不爱笑,只是偷偷地觑人脸色,身子又弱,前儿又病了几场,看着更是瘦了,反正呢,这孩子虽然可怜,可也的确不大讨人喜欢。”
阿箬出了殿门,果然看见永琪不知何时已经蹲在院中墙角,定定地看着地面。
他胎中就有血虚之症,皮肤比其他孩子苍白一些,因为久病虚耗,整个人瘦得很,细细的脖颈简直要托不动他的大脑袋。
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阿箬,阿箬便小声吩咐新燕:“咱们悄悄出去,别扰了五阿哥。”
日子流水般过去,亲蚕礼后,很快就到了初夏时节。
这段时日,庆常在学曲小成,但她在御花园轻歌慢吟几回,也没能等来皇上的偶遇。
揆答应也学了《大保国》等几出戏,但皇帝觉得这几出不像唱戏,倒像骂人,所以不大爱看。
揆答应去找容音献艺,容音拒绝不了妃嫔硬要表演,于是听了一回,倒是觉得甚好。
嬿婉也开始学昆曲,她年轻俏丽,身段又好,唱腔曼妙柔美,倒是引得皇帝常去承乾宫,品评一番。
高曦月虽然因这些人得宠而心烦,但每日按照黄元御的法子走圈、捡佛豆已经占据了她许多精力,再加上永珹渐渐大了,也开始显露出孩童的调皮,每日在咸福宫里不是抓孔雀、就是试图爬上那个满是风铃的伞盖去摘风铃,闹得高曦月没半刻闲。
且她心中始终对海兰的话有些疑影,还要分出精力查此事。
皇后那边也一直没有放弃调查,药方已经找太医们看过,没有问题;至于有无加减药材,时隔多年,当年那些抓药的太监大多熬够了资历调往更高职位,虽然皇后寻到那几人,但他们经手抓的药多了,并不记得齐汝用的药,药渣更是早就无从找寻,线索便断了。
高曦月知道几年前的旧事本就难查,皇后已经尽力了。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能命令齐汝的人不多,若真有此事,幕后主使会不会就是皇上?皇上真像看起来那般宠爱她吗?
直到有一日,皇帝摆驾咸福宫,告诉她一件事。
“朕知道你近来在查海兰所说之事,皇后也在查。朕知道皇后的性子,不把证据切实地摆在眼前,她是不会下定论的。可是曦月啊,此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人证物证都难寻,按皇后的查法,是查不明白的。”
皇帝说着就朝毓瑚扬一扬脸。
毓瑚拍拍手,进忠便带着一个人进来。
高曦月认出,这人是太后身边的成翰。
成翰跪下行礼,高呼:“皇上恕罪,贵妃恕罪!”
皇帝冷冷道:“说说吧,你在太后身边,帮她做了什么,又听到多少。”
高曦月大惊,却是每听一句,脸色便苍白一分。
等成翰说完,她已经支持不住,跌坐在榻上,捂住了脸。
她颤声开口,声音已经带上哭腔:“这些年臣妾自问待太后并未失了孝道,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成翰跪伏在地,头都不敢抬:“奴才听太后和福珈姑姑说过,端淑长公主远嫁,一是为了朝廷安宁不得不嫁,二则何曾少了高大人极力促成。而贵妃娘娘,正是借了高大人之势,才成了贵妃,宠擅椒房。”
高曦月已经泣不成声:“臣妾的阿玛又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才让端淑长公主远嫁的!再说这和臣妾有什么关系!”
皇帝似乎很心疼,他坐下来环抱住高曦月,在她耳边低语:“朕一直希望贵妃的身子能好起来,所以才让齐汝为你调治,没想到,却被皇额娘做了手脚。”
高曦月陡然抬头,泪蒙蒙的眼睛望向皇帝:“皇上说的是真的?皇上是真的在意臣妾?”
皇帝柔声道:“贵妃怎么会这么问呢,朕这几年,待贵妃如何,贵妃心中总是有数的吧。再说若此事是朕所为,难道贵妃以为你和皇后还能查得下去吗?只是贵妃啊,皇额娘虽是一时糊涂,朕却不能不顾孝道和她背后的钮祜禄氏,这恒媞妹妹也定亲在即,朕已经许了恒媞妹妹嫁在京中 ,自然是嫁个满洲亲贵,钮祜禄氏也会因这桩婚事更添助力,所以朕明面上只能委屈你了。这样吧,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高曦月窝在皇帝怀中,抽泣道:“皇上都这么说了,臣妾不敢委屈。只求皇上日后多多垂怜臣妾罢了。”
这一夜,皇帝宿在咸福宫。
成翰退了出去,进忠扶着他走到殿外,笑道:“成公公弃暗投明,皇上已经在外头给您置了一处三进的宅院,拨了婢女小厮伺候,还有一处庄子每年能收租子,这是皇上让您安享晚年。”
成翰忙不迭道:“是,是,都是圣恩浩荡。”
进忠的笑容仍是亲切:“这可是咱们奴才求也求不得的福泽,那么成翰公公,为了这样的好福气,付出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说着微微一甩拂尘,当即有小太监端了一碗漆黑的汤药来。
成翰在宫中多年,怎会不知这是何意?他一时露了惊恐之色,最终却似想到什么,叹了口气,一咬牙,端起那碗药咕嘟嘟灌了下去。
喉间传来剧烈疼痛,若不是进忠扶着他,他几乎要立刻倒下。
他尽力吞了吞,还是有一丝血迹漫出唇角。进忠从绣中掏出手绢为他擦拭,动作可称轻柔。
他发出嘶哑的“啊啊”声,挣扎着跪了下去,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让小太监搀扶着离开。
第二日,送走皇帝,高曦月便按捺不住,立刻道:“茉心,本宫要给阿玛写信!本宫绝不会让柔淑长公主许个满洲的高门大户,让太后这般如意!”
星璇犹豫一瞬,劝道:“主儿,可是,柔淑长公主毕竟是无辜的……”
高曦月柳眉倒竖:“柔淑长公主无辜,难不成本宫就有罪吗!茉心还不快去准备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