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浑浊的双眼,吃力地侧过头,模糊中依稀认出眼前的两个女儿:“阿清,阿玉……”
慕容清上前在榻边坐下,面上是恭敬不足淡漠有余的笑意:“父皇,儿臣今日收到消息,不敢擅专,所以特来禀告父皇,请您决断。”
慕容迟初初醒来,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的话:“何事,你且说来。”
慕容玉手拢在衣袖中,紧紧捏着那封密报,心中不安,就听慕容清缓声道:“大齐送来国书,欲将鸿华公主下嫁皇兄,促成两国姻亲,而这桩婚事,是皇兄自己求来的,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慕容迟半睁的双眸闻言不自觉瞪大,挣扎着想坐起身来,可不过须臾,便又靠了回去:阿珏应当只是想借助大齐来稳固朝政,朕如今不济,他如此作为,也情有可原。”
慕容玉的脸色随着慕容迟的这番话越来越难看,她担忧地望向慕容清,却见对方依旧淡然轻笑的模样。
慕容玉忍不住出言道:“父皇糊涂了,您怎能……”
话未说完,便被慕容清打断:“父皇英明,儿臣深夜前来,也只是为了听一听父皇的决断,如今得了准信,儿臣心中自然有数,亦有决断。”
慕容玉隐隐觉出了什么,可慕容迟却没能领会她话中的意思,他满意地看着慕容清:“阿清,朕知道许多事都是你的功劳,辛苦你了,只是朝政之事,还是交给阿珏吧,你作为圣女,不宜插手。”
慕容清难得顺从道:“这是自然,只是父皇,儿臣还有一事,想请父皇帮忙。”
慕容迟见她答应,也安心了两分,温和道:“哦?你说。”
话音刚落,他还未及反应,就见慕容清抬起右手,指尖有银白色的灵力环绕,他满面惊惶,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这个女儿,想要开口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只能无力地挣扎。
慕容玉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上前拉住慕容清的手:“阿清!不可!”
慕容清右手结印,左手三两下就将慕容玉制住,冷声道:“父皇糊涂,皇姐也糊涂了不成,如今玉珲内忧外患,大齐公主若此时入宫,什么后果你想不明白吗?!玉珲有多少百姓,皇姐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战乱之中吗?!”
慕容玉在妹妹这番言语中霎时清醒过来,她缓缓松开慕容清的手,退到一旁,别过脸,不忍再看。
慕容迟本就病重,如今在慕容清手中根本没有反抗之力,窒息感渐重,意识消散前,他听见慕容清凉薄的声音幽远而来。
“国丧期间,不可婚嫁,还请父皇助我,争取时间,平息内乱。”
慕容迟垂死挣扎的声音渐渐微弱,直至消失,寝殿内归于平静,慕容玉睁开双眼,转身看去。
年老的帝王躺在榻上,死不瞑目。
她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何种感受,虽然难过,但也能理解慕容清的所作所为,生在皇家,亲情淡薄无可避免,更何况她们姐妹与慕容迟本就没有多少父女之情。
且如今国事在前,如何抉择,已不必再多思量。
慕容清似乎是嫌晦气,从慕容玉手中抽出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右手,语气淡漠。
“还得劳烦皇姐善后,宣告六宫,父皇晏驾。”
嘉灵公主慕容玉,于巫医一道天赋卓绝,王庭众御医无人可出其右,掩饰死因这种事,于她而言易如反掌。
至于慕容迟缠绵病榻两载,在她的照料下不但未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这其中内情,显而易见。
事已至此,慕容玉不过片刻便也冷静下来,她牵起慕容清的手:“你放心,交给我吧,只是辛苦你了,这些年要不是你,玉珲还不知是何光景。”
慕容清安抚得拍了拍她的手:“皇姐心中有数便好,玉珲如今内忧外患,皇兄已是靠不住了,还请皇姐早做准备。”
慕容玉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姐妹二人心中所想不谋而合,是以她只是轻轻颔首,便不再多言。
眼见慕容清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慕容玉收拾好情绪,独自进入寝殿内,约莫半炷香的功夫,里头传出一声悲戚的哭喊:“父皇!”
宣宁二十七年春,帝慕容迟病逝于长乐宫,太子慕容珏灵前即位,改年号熙和。
先帝长女慕容玉封嘉灵长公主,新帝长女福康郡主慕容笙封永安公主。
而先帝次女慕容清,则因圣女兼大祭司身份尊荣已极,按祖制,不再另加封号,只称长公主。
半月后,玉珲国书送至大齐皇宫,道先帝驾崩,国丧期间不可婚嫁,望暂缓鸿华公主出行一事,待丧期满,再迎公主盛驾。
玉珲王庭后方建有两座巨大高台,右侧玉境台,皇都祭天神坛,而左侧则是一座巍峨庄严的宫殿,名为太极宫,此地是玉珲历代圣女居所,俯视王庭,震慑朝堂。
一名身着星宿纹样长袍的侍从垂首步入太极宫朱雀殿大门,绕过珠帘,立于暖阁门前,恭敬道:“殿下,嘉灵长公主来了。”
里头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进。”
侍从垂眸拱手,应了声是,弯腰后退几步,转身回到大殿前,将慕容玉引至暖阁门口,便躬身行礼告退。
慕容玉将侍女留在门外,独自步入阁中,就见慕容清身着白衣,懒散地靠在榻上,手中握着一只墨玉酒杯,她半眯着双眼,透过一旁香炉中飘散而出的烟雾,漫不经心地看着暖阁墙壁上悬挂的舆图。
“皇姐,坐吧。”
慕容玉身上亦是同样的白衣,先帝刚过世,孝期之中,宗室身上都不能见半点艳色。
“阿清,你看什么呢?”
她在慕容清身旁坐下,取过案上的墨玉杯,倒上酒,顺着妹妹的视线向舆图看去。
慕容清饮尽杯中酒,微微舒了口气:“眼下大齐和亲之事暂缓,朝堂一滩浑水,就这样的档口,扶云国还在坚持要遣使者入京。”
慕容玉有些惊讶:“这些年回绝了那么多次,他们还不死心么?”
说罢,又有些感慨:“也是,东有大齐,西有苍澜,扶云能仰仗的,好像也只有咱们了,再不靠着点,说不定哪天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