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的天汇聚阴云,院中梅子熟了,看架势,上天是要落一场绵长的雨。
封长诀是个守约的人,趁雨前,如约赶到禄王府。
禄王府是典型的江南三合院,内里也有园林造景,占地不多,进前堂的院中央放着一口大缸,正对天窗,缸内荷花开得盛。
府邸布局和禄王本人的气质大相径庭。祁雁身上多宝石,华丽金贵,衣服颜色都要鲜艳的,没法想象他生活在这座古色古香的院子里的画面。
“飞骑将军,小的来带路。”
一句清透的话落入耳中,封长诀暗暗回神,紧随那个家仆身后。一路上,穿梭山石木叶,他看见不少端盘的家仆,皆长得貌美清秀。
更吓人的是,没见过几个婢女。
领路的家仆止步在别院小纱亭前,后面的路就让他自己走过去。封长诀遥遥看了一眼,心里大为震撼。
纱亭外是一大片荷花池,夏风吹开纱帘,荷香翻滚。亭中美男身着黛色,一手撑在美人卧上,随意地仰头喝酒。
竟然与淡雅的景色没有出入,反而起到点睛之笔。一大片荷花池仿佛生来为他衬托般,清淡中的一抹艳色。
“来了?”
他抬眼瞥着封长诀,见后者的眼神逡巡一圈,确保周遭十步无人,才从容走上纱亭。
祁雁不可察地皱眉,盯着他一步步走向自己,勉强坐直身子。
封长诀在雅致的桌面上一眼瞄见颢气剑,它安安静静地躺在上面,等待主人领走。
新的剑鞘?
“殿下。”封长诀没有拘礼,他挑眉意外地说道,“你又打了新剑鞘?”
崭新的剑鞘采用的是金丝镂空做装饰,黑色实木打底,鞘尾用的金铜。
华贵却不夸张,张扬与谦逊包容一身。
“你也只能看见剑了。”祁雁嗤了一声,他揉揉酸痛的手臂,眼神示意让封长诀坐下喝酒。
“还有酒啊。”封长诀低头看酒杯,酒香香甜,光看着就垂涎三尺。
祁雁:“……”
“咳咳……”封长诀喝了一口就忍不住咳起嗽,闻着香甜的酒,喝下去却如此辛辣。
祁雁恶作剧得逞,微微勾唇,扯到正事:“现在,亭中只有你我。本王再问你一次,你当真喜欢那裴问礼?”
“嗯,很喜欢。”封长诀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借此机会顺便说开,“殿下,我不懂你为何会喜欢我。”
祁雁眯起眼,轻飘飘道:“因为我喜欢男人,你也喜欢男人,难道看不清楚?”
“啊,我不喜欢男人。”封长诀平淡地说出这句话,惹得祁雁怔住,他接着说道,“我没遇到他之前,的确不喜欢男人,否则我就在营里搞起来了。遇到他之后,我也不喜欢男人,我只是单纯喜欢他。”
祁雁:“???”
“所以,殿下,我没法接受除了裴问礼以外的人。”
祁雁无形中被塞了一口粮,有些无语地喝口酒。
“你这样,怎么喜欢上他的?”祁雁嫉妒裴问礼的同时,又忍不住打破砂锅问到底。
“要是我说,一见钟情,你信吗?”
“……”
面对祁雁的黑脸,封长诀正了正神,正儿八经地回忆道:“回朝游街那日,我很高兴,骑着马儿到处张望,偶然看见茶楼上的他,只能看见脸,我就以为他是个姑娘。那时我就很喜欢,等到后面发现他是男人,也来不及了。”
“命可真好。”祁雁拧眉冷哼,暗讽裴问礼一句。
“是啊,我也觉得我命好。”封长诀却理所当然地把话接过来,沉吟出声,“他这么出众的一个人,样样精通,竟然能和我心意相通。”
祁雁快聊不下去了,他沉思半晌,突然明白封长诀为何会喜欢上一个男人了。
从小就不是墨守成规的主儿,又去边境野了六年,没什么不好接受的。
荷花花瓣翻飞,天上落下几滴雨来。听着雨打荷声,思绪竟回到那年夏末。
也是梅雨天,只是那场雨来得急。青石小街行人奔走,他也随着家中老仆躲进一个茶馆。
“接着上回说到,封家父子猎鹰,且看,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云披雾裂虹蜺断,霹雳掣电捎平冈。”
“北疆的鹰翱翔在天地间,哪是一般人能猎到的!嘿,此时,封太平和自家小儿打了个赌,要是封小子能猎到那雄鹰,就免去他那日练武。封小子一听呐,不用练武,骑马拿弓,一气呵成。值得一提,他只拿了三支羽箭。”
好狂的人,只拿三箭。
茶馆里座无虚席,祁雁穿着便衣,也只能站在角落里听。
“要说封小子年轻气盛,否则怎会挑了个难事,选练武轻松百倍。可他是封小子啊,他大笑着拉弓,嘴里念道‘这有何难’。他射了三箭,三箭连发,最后一箭,直飞命门。”
茶馆听众齐齐拍掌叫好,气氛活跃,带动得祁雁跟随鼓掌。
“回到营里,他爹酒都没热好,那死鹰就被扔在酒桌上,吓他老爹一跳。”
大伙又咯咯笑起来,祁雁弯弯嘴角,脑海里涌现少年人拉弓猎鹰的画面,心生憧憬。
“依小老儿言,封小子生在方隅里,心却长在天地间。他心纯得如山尖冰雪,又炽热得似广天圆日。像他这么直率的人世上本不多见,叫猎鹰便去猎,说骑马就去骑,他从不弯弯绕绕,眼里除了天地辽阔,就只有鹰。”
干净、纯粹、无畏无惧;执着、热情、天地立心。
说喜欢就喜欢,哪来的轻易言弃。不因喜欢的人是男子而改变。但他也有过逃避,为躲掉十年如一日的练武,他选择更难的猎鹰。为男子之间的情感而为难,停步在红线外。
与优点比起来,这些压根不算什么,甚至在封长诀身上很讨喜。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他也能想通,也能释怀,也能东山再起。
热风吹偏细雨,打湿祁雁的发梢。祁雁苦笑几声,连他最后那点执着也放下了。
“陪本王喝会酒吧,你不是有求于本王么。”祁雁盯着坐对面的封长诀,一口酒下肚,喉咙干热,说不上来什么感受。
封长诀瞳孔一震,略微尴尬地说道:“你都知道啊。”
“哼,你当本王傻吗,裴尚书那些地契就差没甩本王脸上。你们不就是缺兵,才把算盘打在本王头上。”祁雁无可厚非地说道,他指尖点点桌面,让封长诀喝酒,“你陪我喝,我就借兵给你。不仅如此,王府钱财、江陵兵库,你都可以挪用。”
此话给封长诀敲响警钟,他狐疑不决地打量祁雁,好心说道:“你别做傻事,天下男人那么多,没必要,真没必要。”
祁雁脸色一黑,冷声道:“闭嘴,喝酒。”
对味了。
封长诀安下心来,举起酒杯喝酒。
喝到天昏地暗,雨未停,天已暗。湖面平静得没有涟漪,碧玉荷叶被打得翻面。
“好兄弟,多谢你的兵!等我以后扬名立万,有什么好处咱就一块分啊!别和我客气!”
封长诀明显喝高了,举着剑大喊大叫。祁雁安静地趴在桌上,小口小口喝着杯中酒,望着他发酒疯,浅浅勾起笑。
有些人就是这样,可望不可及,有幸遇见他鲜活的一面,清楚知道他不只存在于话本,就很好。
“玟书,那个姓裴的,还没到吗?”
祁雁声音拔高,亭外撑伞的书童闻言走近,温声回道:“快到了。”
“他怕是现在心急如焚。”祁雁冷嘲热讽,放下自己的小酒壶,余光看封长诀没什么反应,还沉浸在金戈铁马的梦中,前者脸上笑意收了收,朝封长诀说,“看来,姓裴的还真挺喜欢你。他一得空,就赶过来了。”
祁雁语气急转下,沉声道:“好像怕我对你做什么似的。”
“啊?”
封长诀的手收回剑,转身坐回位置上,又要去摸酒,他的酒壶见底,于是鬼鬼祟祟想去摸放在祁雁面前的酒壶。
差一点就摸到了,祁雁眼疾手快拿走,故意挑逗他,问道:“想要?”
封长诀迷茫的视线落在他眼里一瞬,又迅速退开,摇头道:“你自己喝吧。”
“啧。”祁雁有点不满他的行为,也没再去管,转头和玟书说道,“你说,姓裴的为何要在京都的北面仿制宫廷建筑图修建别院?那块地方可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树木丛生,最易迷路。”
玟书乖巧地回道:“小的不懂,只打听到,建别院不止是裴尚书的意思,还有太后娘娘。”
“还有,听说朝廷官员变动很大。”祁雁玩转着手中的酒壶,思绪疯狂飞转。
他看不懂裴问礼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做的事告诉了封长诀没有。
“封长诀,你知晓吗?”
突然安静一刻,封长诀凑近他,神色疑惑,声音变高:“啊?啊,你说什么,大声点!”
“算了。”
祁雁叹口气,耐着性子说道:“本王怕你又被蒙在鼓里。”
“什么鼓?你会敲鼓?”
“……”
“殿下,裴大人来了!”
一个家仆小跑过来,撑的伞都有点歪,肩膀淋湿大片。
“玟书,去带路。”祁雁甩甩手,托腮望着眼前的封长诀,心思愈重。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