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干娘,黑龙在玉瓶里横冲直撞。
方众妙不得不用两只手紧紧攥住玉瓶,方能将之拿稳。
“别闹,我有话问你。”
玉瓶依旧晃个不停,发出砰砰声响。
方众妙转头看向九龙巨棺,问道,“我要毁了你的尸骨,你可同意?”
太子的骨头必不能留给邪魔,毁掉它是最稳妥的处理方式。
晃个不停的玉瓶忽然安静下来,撞击声骤然消失。这静默便是太子给出的答案。他宁愿尸骨无存,也不会让那邪魔如愿以偿。
方众妙满意地笑了笑,对大长公主说道,“赵华阳,你亲自动手。”
在场几人,最适合做这件事的唯有大长公主,她是长辈,也是血亲。
大长公主并无二话,飞身跃上巨棺,一脚踢开棺盖,垂眸看去。太子的肉身已经腐烂,只余下一堆惨白的骨头。只因他是撞柱而亡,整个面骨四分五裂,很是骇人。
倘若当年没有国师用九龙封棺,只怕头七那天,陆云隐就能把太子父母宫的骨头取走。魔高一尺,然而终究还是道高一丈。当年那场恶战,方辰子赢了,却也赢得相当惨烈。
想到太子发丧那天,陆云隐几次扑到棺材上哭至晕厥的模样,大长公主不由冷笑连连。
装的什么痴情种?太子不是你害死的吗?早知道就不该用灭魂钉杀你,叫你魂飞魄散,死得干脆。应当把你带过来,活着封进这棺材里,让你尝一尝太子当年受过的折磨。
不知道看了多久,大长公主闭了闭通红的眼,狠狠心将太子的尸骨拍成一堆齑粉。
黛石抛出一瓶桐油。龙图也将自己的火把扔上去。
大长公主一手接住桐油,一手接住火把,将二者一起投入棺中。油瓶碎裂,火焰猛蹿,红龙席卷。
大长公主跃下巨棺,静静仰视着冲天的火焰。
方众妙却不愿过多留恋已经逝去的东西,转身就走,淡淡说道,“去见李妃。”
与此同时,安国公正翻阅着一沓厚厚的卷宗。那是龙图命人送给他的,里面记载着平幼荷、陆云隐、白辛夷、白术等人的所作所为。
种种罪恶,罄竹难书。
安国公越看越心惊,时不时抬眸,瞥向坐在一旁的白辛夷。
国师走后,他把碎了两个膝盖骨的白辛夷好生照料起来。宫中御医,他找了足足四位,花费了许多银两,买来最贵的药材。
但现在,他只觉自己一片好心该当拿去喂狗。
他本还想着把白辛夷留在府中供养,然而现在……别说养她,便是多看她一眼,心里也会不由自主地冒出寒气。
白神医对她好不好?那自是没得说的。但她却能亲手敲碎白神医的骨头。从未见过如此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之辈。养条狗还能看家护院,养她却得防着被她反咬一口。
安国公合上卷宗,疲惫地揉着眉心。
白辛夷直直地朝他看去,竭力摆出一副无辜可怜的表情,眼尾点点泪光述说着自己的脆弱无助。
她已经变成残废,除了留在安国公府,已经没有任何活路。城中四处都是流民、乞丐和野狗,她长相不算差,又失去了自由活动的能力,若是漂泊在外,必然结局凄惨。
说不定哪一日,城中的某个角落就会出现她破破烂烂的尸体。
想着想着,白辛夷不由瑟瑟发抖。
见安国公面色阴沉,她已经猜到卷宗里写着什么,连忙说道:“国公爷,民女师从祖父,颇学了一身本领,于岐黄之术也算精通。若是国公爷不弃,民女愿意留下当一名府医。民女一定尽心竭力为府中贵人调养身体,您只需提供每日食宿就行,有没有月银都无所谓。”
她微微抬头,眼巴巴地看向主位。
安国公摆摆手,态度十分冷硬,“我已经知道你的所作所为。说实话,像你这样的人,我府上绝不会留。似你这般低劣品性,谁敢找你看病?只怕病没治好,反倒被你害了性命。”
安国公大步往外走,高声下令,“来人,给白姑娘准备几套换洗衣裳,送她出府。”
管家弓着腰跑上前来,问道,“送去何处?”
“随便送去哪里,离府中越远越好。”
安国公看也不看白辛夷,背着手匆匆走了。
白辛夷满脸绝望,想要追上去求情,偏偏站不起来,只能坐在椅子上无助落泪。
几个仆妇走进来,把浑浑噩噩的白辛夷抬出客厅,送上马车,随意丢弃在城中的某个角落。
她蜷缩在暗巷中,惊恐的双眼死死盯着从路的那一头缓缓走过来的几条野狗。它们瘦骨嶙峋,双瞳充血,腥臭不堪。
嗅到生人的气味,几条野狗流出涎水,一路疾奔而来,眼里放射着贪婪的红光。
白辛夷看见野狗的牙齿上挂着碎肉,爪子上沾满泥土。最近几日,它们定然去乱葬岗觅过食,是吃人的疯兽。
白辛夷吓得涕泗横流,两只手拼命在地上抓挠,试图拖拽着废掉的双腿爬到安全的地方。
几条野狗更加兴奋,口中一通狂吠,绕着她嗅来嗅去。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白辛夷哭着尖叫,心中满是绝望。
若祖父还在,她就是大长公主府的贵客,是避风港里停泊的小船,外界的雪雨风霜顶多只是锤炼,何曾伤过她分毫?
没了祖父,她就是乞丐不如的残废,是路边野狗的食物。她好生后悔。
白辛夷尖叫哭喊,痛苦绝望。
就在这时,对面紧闭的门扉打开了,一个妇人探出头来看了看,然后立刻高喊,“孩子爹,孩子爹,真是白神医的孙女!快出来把野狗撵走!”
一个壮汉举着柴刀冲出来,三两下赶走野狗,又把白辛夷背回屋内。
白辛夷死里逃生,脸是白的,眼是空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木然地说道:“谢谢你们救了我。我以为我要死了。”
妇人给她洗脸擦手,没好气地说道:“小孩子家家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擦掉白辛夷眼角的泪,妇人柔和了面色,继续说道:“其实你不用谢我们,我家男人当年摔进山沟里,两条腿都断了,所幸遇到白神医,被他救了回来。我男人的两条腿伤得极其严重,本是要废的,后来却被白神医接好了。他一个铜板都没收我们家的,他是大好人呢。”
这种事,祖父做得多了,白辛夷也听得腻了。
祖父还在的时候,白辛夷还常常抱怨他给人治病不收银钱,害得自己不能买漂亮裙子,也吃不上大鱼大肉。
可现在,若没有祖父留下的福德,她就死了!在这乱世之中,亲人都能自相残杀,陌路人又岂会管她的死活?
白辛夷愣愣地看着妇人,忽然就明白了方众妙所说的因果轮回是怎么一回事。
种恶因,得恶果。种善因,得善果。祖父身死,那是恶果。自己被救,便是善果。
若自己不逼着祖父杀人取骨,他老人家功德圆满之后,留下的福泽足以庇护自己一生一世。然而现在……
白辛夷低下头看着自己白皙的双手,仿佛又一次看见了那些罪恶的鲜血。
该死的人是她才对啊……
妇人忽然问道,“白姑娘,你祖父上哪儿去了?你伤得这么重,他知道吗?”
白辛夷眼瞳一颤,也不知怎么想的,张口就道,“我祖父,我祖父死了。死在乌衣巷,为平疫,病死了。”
妇人摇摇晃晃,满脸怆然。端着饭菜走进来的壮汉听见这话也呆愣在原地。
很快两人就流下泪来,口中发出悲泣。两个不相干的人,此时此刻为着白术的死,感到了莫大的哀伤痛苦。
白辛夷闭上眼,身体颤个不停。
她又一次想到了方众妙的话——“而今我给他一颗化骨丹,不是害他,而是帮他。他悄无声息死在这宅院里,好歹留下一世清名。”
方众妙说得对。她总是对的,否则她又怎么能以女子之身高坐国师之位。
她的的确确帮了祖父,否则白辛夷都不敢想,若是把祖父拉到菜市口,推上断头台,当众宣布他的所作所为,毁了他积攒一辈子的好名声,祖父会遭受多么巨大的痛苦和折磨。
他吞服那颗化骨丹,是为了孙女,未尝不是为了他自己。
白辛夷捂住脸,终于发出大彻大悟的悲鸣。
妇人连忙把她抱住,哽咽着劝慰,“白姑娘你莫哭,白神医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们不会不管你。多一双碗筷而已,不妨事的。再说你有医术傍身,左邻右舍有个头疼脑热,也能来找你看病。你挣得银子说不定比我家男人还多。咱家留下你,也不知道是谁占谁的便宜。你莫哭,你莫哭啊。”
妇人叫白辛夷别哭,自己却止不住地流泪。
白辛夷投入妇人怀里,哭得肝肠寸断。到头来,能让她活命的,依旧是祖父教给她的东西。这是任何人都夺不走的财富。
她在心里默默说道:白辛夷,你怨什么呢?你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