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桑并没有直接离开客栈,而是回了老太君的房中。
她让人点了助眠的熏香,将来屋中的药味驱散,又熏了暖炉碳火,整个房间都温馨起来,与方才阴冷压抑形成鲜明的对比。
老太君醒过来的时候,隐隐约约看见一道人影坐在书案前,正在翻阅什么。
那身影看着分外熟悉,是她无数午夜梦回之际,心心念念的女儿。
“落落……”
老太君哑着嗓子轻唤了一声,生怕自己声音太大,把那道身影惊走。
离桑听到声响,转身看过去。
她提笔写下睡眠时长,心中微叹,这睡眠质量还是太差了。
“老夫人,您醒了。”
她起身走到老夫人身边,端了一杯特调的茶递过去。
老太君怔愣了许久,想起先前之事来。
在红霞的搀扶之下坐起来后,她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老婆子真不是在做梦啊……”
离桑在床榻边坐下,“老夫人放心,您的病情虽重,却也不到药石无医的地步。”
“只要好好调养,慢慢会好的。”
老太君只当她哄自己开心呢,摇了摇头,“人活了大半辈子,性命看得就没那么要紧了。”
“能见你一面,老婆子其实已经死而无憾了……”
小丫头有这份心,其实就够了。
如今年过半百,有些事她早就看开了。
离桑与不少病人打过交道,也清楚老太君的想法。
她也并不多言,时间长老太君自然能感知到身体的变化。
老太君喝了茶水,靠坐在床榻放着的软垫上,仔仔细细的盯着离桑瞧。
一双眼中满是慈祥,喜色弥漫,又隐隐透着一股深沉浓郁的悲伤。
她这段时间一直浑浑噩噩,如今看到这孩子,精神突然就好起来了,她难免不多想。
恐怕自己这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呢。
现在她只想着,能跟这孩子多待一会儿算一会儿。
离桑没说话,她活了十几年,都没接触过这样善意慈爱的目光,连师父也不曾这样看过她。
她面上平静沉稳,心下却有些无措。
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如今骤然接触这样的温情,反倒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应。
“孩子,先前好像听你那丫鬟说,你是京中的国医。”
离桑颔首,“是的,老夫人好记性。”
老太君握着离桑的手轻轻拍着,满脸欣慰之色。
“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出息,未来的成就一定不可限量……”
“孩子,还没问过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啊。”
离桑心中知道她要问什么,虽有几分不忍,却也并不打算瞒她什么。
“生父和嫡母犯了错,叫陛下贬出京去了。”
果然,老太君神色一怔。
“嫡母,那你娘是……”
“我娘是离府的姨娘,生下我便去了。”
老太君的手一抖,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话的时候,心中还是止不住一阵剧痛。
是啊,若是落落尚在人世,白玉能找到离桑,不应该找不到她。
她那双难得明亮的眼再一次染红,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轻声问离桑。
“你娘她……叫什么名字?”
离桑微微摇头,“我不知道。”
“父亲说,我娘是为了生我难产而死的,怪我克死娘亲,生下来便将我送到乡下的庄子里去养了。”
“听府中的老人说,她姓白,称呼白姨娘。”
老太君听罢,双目紧闭,热泪从眼中滚落而下。
“我的儿啊……”
她白家千娇万宠捧在手心里的小姐,却流落在外委身于人做妾……
从江南到京城,她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
“桑儿,你受苦了……”
“这丧天良的离家,怎么敢如此苛待我的宝贝桑儿?”
她睁开眼,已是老泪纵横。
“怪我,怪外祖母没有早日找到你,才让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
似乎是血缘的羁绊,又或许离桑只是被她浑身的悲恸气息感染,心头止不住的也有些泛起些许钝痛。
她看着这个年逾半百的老人,第一日见面,她便觉得心生亲近。
她问,“老夫人,娘亲是生我难产去的,你不怪我吗?”
她因此被父亲送到乡下十几年,连看都未曾去看过她一眼。
这个世上最爱娘亲的人,难道不是应该更恨她吗?
“说什么胡话呢。”老太君哽咽着轻声斥她一句。
“但凡有点脑子,都不该将这种罪名扣在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身上!”
“好孩子,你是你娘亲拼了命都要保护的宝贝,是她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了,外祖母怎么舍得怪你?”
她轻轻抚摸着离桑的脸颊,声音颤抖却满是温柔。
“你如今这般出色,若是落落泉下有知,定然十分欣慰。”
离桑的眼眶微微泛红,她以为自己经历过替嫁一事,她便不在意亲情了。
可如今当真遇见,却发现自己心中有一片十分荒芜的地方,正在被这个满眼慈爱与疼惜的老人,一点点填满。
“你娘是个活泼性子,与旁的姑娘家不同。”
“她不学掌家,不学琴棋书画,也不学四书五经,打小就爱抱着医书看。”
“说以后啊,要做个济世救人的大夫,名扬天下,享誉四海。”
“她没能做到的事,如今你替她做到了,她要是还在啊,一定会夸你。”
“说我家桑桑,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姑娘。”
老太君絮絮叨叨的与离桑说起她的小女儿来,离桑很少应答,却听得仔细。
她这还是头一回了解自己的母亲,在没看画像之前,她甚至不知道白落寒长什么模样。
如今听老太君这样描述,她甚至能够在脑海里勾勒出母亲的神色与音容。
有一种很轻微很淡的愁绪,充盈在胸腔里,让她心口发闷。
老太君说了一会儿,又问起离桑如今的夫家。
她束的妇人发髻,白玉也称呼她为离夫人,所以不难知道她已经成婚。
离桑说她如今嫁入侯府,她神色上倒也无甚波澜。
“定北侯府,勉强算配得上我白家小小姐。”
她顺着又问下去,“这定北侯性子如何?待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