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天黑的早,三点多从家里出发,到临港工业区不到五点,可天全黑了。我们一路往汽车轴承厂的方向走,摸到门口,金属压缩闸门将里面和外面隔成了两个世界。
李驰跳了几下往里面张望,借着路灯隐约能看到厂房和仓库的影子。
门口本该亮灯的门卫室却无人把守。
“这个点,这看门的去哪儿了?”李驰将铁门捶得一阵鼓点乱弹。看他憋着一肚子火,对门发泄的样子,我怕他冲动,上前拽着他胳膊,说,“要不明天再来吧。这看着像没人。”
“不对。”李驰像一头野兽在门口逡巡了一阵,扒上了铁门。
“你要干嘛。”我惊慌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李驰回头朝我看看,眼神锐利得像狼:“司葭,你在外面等着,我进去看看。”
“别进去。万一有摄像头呢。”我不撒手,有些着急地跺着脚,“实在不行,要不咱报警吧。”
李驰哗的一下跳下来,我手便往回一缩。
他拉着我,把我往摩托车旁带:“司葭,你听我的,就算要报警,也得跟警察同志说明情况啊。我得确认一下这里头是什么情况。司葭,你就在这儿等着我,看着咱家的车,如果看门的回来,你就打我电话。”
他握着我的肩膀,我被他的话惊得一时半刻说不出话,他又摇晃了一下我的肩膀,叮嘱了我一句:“你别怕,我去去就来的。”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了,只得焦灼地点了点头:“那你自己小心点儿。万一里面有人,也好好说,别跟人起冲突。”
“我知道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走向铁门。
只见他后退两步,一个冲刺,往铁杆上一踩一蹬就翻了过去,他劲儿真大,噔的一声落到里面的水泥地上,我的神经都绷紧了,不由自主握着车把,给自己壮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在外面等得着急,犹豫着要不要伸直冻僵的手指拨打李驰电话时,他噌的一声翻过高高的铁闸门,落到地面上,发出很响的一声“嗵”!
“怎么样啊。”
李驰上前握住我的手,搓了搓,说了句:“手这么冷。”
我哪顾得上说这个,又问了句:“里面什么情况?”
“黑灯瞎火的。”李驰闷闷不乐,脸色隐在微弱的路灯下,听语气便知道他心里不快,“厂区和仓库我都去看了,都挂了锁。行政办公楼,我翻窗进去看了。灯都是黑的,连个值班的人都没有。”
“兴许是因为周末吧。”
李驰摇摇头:“太反常了,这种厂子怎么也有几百万的存货,怎么能放心放着没人看管?”
我俩凑在一起低声说话,嘴不敢张得太大,一说话灌进了冷风,身体便更冷。
“一会儿回去,还得吹冷风。”李驰搓了我半天手背,他也不喜欢多穿衣服,咱俩现在是半斤八两,他有些心疼地说,“我说了不让你来。你非要跟过来。别冻感冒了。”
我用力跺了跺脚,想活动一下快点让身上热起来,一边活动着,一边心里又惦记起下午看的那羽绒服,那衣服穿着真暖,大是大了点儿,可现在不都时兴oversize嘛。
“上车吧。”李驰已跨上了摩托车,他拉了我一把,“我知道附近有家吃麻辣烫的。我们去附近吃点儿,边吃边商量怎么办。”
我听他的,也坐上摩托车后座,正系着头盔呢,忽然一道手电的强光朝我俩刺过来,跟着有人吼了一声:“干什么的。”
我定睛一看,是位穿保安制服的管理人员,像是在工业区巡逻的,便忙跳下车子,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问管理人员:“师傅,你知道这厂子现在有人吗?”
师傅狐疑地朝我俩看看:“你们是这厂里的?”
没等我说话,李驰接着话头,说了句:“我们是提货的。”
“提货的开这个车?”师傅显然不信。
李驰笑了笑,递上烟:“其实我们是临时工。突然被开了,也没个说法,我今天就是想来问个说法。这是我女朋友。”李驰往我肩上一揽,说得挺像那么回事。
“这还差不多。”师傅像是理解了,对着李驰肩膀拍了拍:“别找说法了,赶紧上别的地儿找活干吧。”
李驰和我相互看看,表情顿时难看。
李驰给师傅递了根烟,“师傅您知道这厂子现在啥情况不?”
师傅没接,但话是撂下一句:“没看新闻哪。你们这公司都上新闻坊了。”
我和李驰又对了一下眼色,李驰又殷勤地递烟:“师傅,您拿着呗。”
这回,师傅接过烟,把烟夹耳朵上,说了句:“周五工人闹事,有人打了110,劳动监察大队来人把厂子给封了。”师傅扬着下巴看看我们,“真听我句劝,看你们俩,也不是上海人吧。别想着讨薪了,赶紧找别的地儿干活吧。这厂子不行了,现在传什么的都有。”
李驰又递上烟和火:“师傅,抽一根。”
师傅推辞了一下,李驰坚持,还咵地一声擦亮了打火机,火苗在黑夜中跳动了一下,师傅讪笑一下,埋怨道:“厂区禁火,下不为例啊。”李驰陪着笑,师傅说是这么说,还是主动凑上去点着烟,这才又打开了话匣子。
“有传老板去澳门赌输了把厂子给抵债的……还有说什么欠了三角债,追不回来,自己也亏惨了……还有传老板卷款跑路的……还有传老板跳楼的呢,说是被老婆发现给及时救回来,现在在医院里躺着……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那您刚才说的工人闹事是怎么回事啊?”李驰的笑容变得紧绷,极为难看,而我听着师傅说这些也感觉大事不妙。
“拖欠工资呗。听工人说,老板承诺年底把工资给结了,这眼看都12月底了,有人发现老板最近都没来工厂,就急了,揪着副厂长和财务主任要说法。副厂长大概是知道什么,一个晃神,脚底抹油跑了,留下财务主任,被大家押着,才不情不愿地从电脑上调出了厂子今年的营收,大家一看……我去——”师傅那是说到兴起了,表情也配合上了,“一笔烂账,亏得不像样了。”他猛抽了几口烟,像是要给自己缓解激动的情绪,复才继续说下去,“那些工人一看这个,那还得了,厂子还欠着三个月的薪水,大家一合计,搬走了办公室的电脑,复印机,哎呀……总之,有什么搬什么,那伙打头的从办公楼下来,厂子就乱套了。所有工人都有样学样,拿着撬棒撬开了仓库,把里面做好的零件,能搬能拿的都拿走,后勤主任见状,让门口保安卸了铁栅,不让大家走,还拿大喇叭喊着,厂长正在想办法筹钱给大家发工资,大家别激动,要真这么搞下去,谁也拿不到钱!”
我倒吸一口凉气,师傅将烟丢在地上,碾碎在脚底下,袖着手看看我和李驰直摇头,做出龇牙咧嘴的表情,对着自己额上一拍,说:“碗口的疤。血啊,那家伙流这么多血,那喊话的后勤主任被人拿扳手砸中了头,也不知是谁扔的那一手,乱啊。当时那个场面,工人们都慌了,一窝蜂跑的跑,没跑的就被后来赶到的公安局的同志给控制住了。”
“那那个人怎么样?”我喘着气,瞪大了眼睛,“还活着吗?”
“谁?”
我拍了拍额头。
师傅看看我:“不好说,救回来也不好使了。”
“啊……”我张了张嘴,啊的声音没有出来。
李驰紧搂着我,搓了搓我的手臂,与我手指紧扣住,然后对师傅鞠了躬:“谢谢你啊,师傅。对我们说这么多。年底了,工作不好找,才想来这儿再碰碰运气,没想到啊……”
师傅不胜唏嘘道:“这年头,谁都不容易。你们年轻,怎么都成,你想想那些有家有口的工人,这大过年的,上哪儿挣钱去,一个个拖家带口的,钱没拿到,工作就这么没了,老板也跑了。就撂两身衣服。这老板也是真坏。早点说厂子不行了,就早点打发人走呗,上个月还发了两身衣服,硬是给了人希望……”
听到这个,我心里像被浇了盆冷水,透心凉。一贯火气足的李驰,握紧我的手也逐渐失去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