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静之中,八号惊讶的“啊”格外响亮。
护卫果断出手,再次按住了说书先生,力道很重,压得他直接脸贴上了地面。
掌柜反应过来,立即浑身颤抖,险些瘫软在地。他拼命撇清干系:“公子明鉴,小、小人不对草民,和这人不是一伙的!草民——”
“那肯定的。这么高明的骗术,要是一伙,你也不会简单。”裴长卿看了他一眼,“不过我看你样貌平平,没带易容,没有武功,不太聪明的样子。看来你和他的确没关系。”
掌柜虽然被骂不太聪明,但如蒙大赦,躲在了柜台后面。
其余江湖人纷纷澄清:“我也不认识这人,公子明鉴!”“我就一路过喝茶的!”“我是良民!”八号的脑袋转过来转过去,显得十分兴致勃勃。
裴长卿笑眯眯地挥挥手,示意安静。在众目睽睽之下握紧了玉佩,再度收进怀中。那动作意外地小心。对待散落的钱财与说书先生,他的态度就散漫多了。
裴长卿抬手微微示意,沈凡安动了动嘴角,提起长刀,抵住说书先生长满胡渣的下巴:“跟我来,把你的身份统统交代了。”随后他转向裴长卿:“此处人多眼杂,公子,先……”
“没必要,就在这里。”裴长卿说,“这里挺适合听故事的嘛,我觉得。”
其他人不觉得。眨眼之间,客栈大堂的人清了大半,只剩四五个坐在原地,表现得十分具有高手那种不为外物所动的风范。
沈凡安嘴角又动了一下,像是忍住叹气的冲动。他继续面无表情地审问说书先生:“交代你的身份。”
他长刀一转,刀鞘点了点说书先生脖颈处一层并不明显的分界线:“先把易容摘了。”
说书先生抬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意外地锐利,但很快就收敛在眉眼间。
他,不,她——揭下易容。
八号再次“啊”了一声。除了她,其他人或多或少也在心中发出了惊叹。
竟然是个女子。方才大堂内包括沈凡安,无一人看出异样。除了偷窃的功夫,易容竟也如此厉害。
裴长卿来了兴致,仔细端详这张脸。
这女子生得仅用四个字就能概括:平平无奇。沈凡安还要开口,被裴长卿制止。裴长卿弯下腰,十分和蔼亲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
“今年多大了?”
“……”
“住哪里?来金陵是参加侠英会——不不不,是不是因为侠英会肥羊多所以来进货?”
“……”
还有最重要的问题:“你师从谁?”
依然是沉默。
裴长卿微笑道:“刚才不是很会说吗?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易容、偷盗,说到这两个,最出名的不就是那位‘摘星’大盗吗?嗯?”
沈凡安道:“摘星销声匿迹已有几年,公子……”
“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裴长卿说。
现实不是话本。沈凡安欲言又止。
“现实不是话本哎。”八号直抒胸臆。
裴长卿嘴角顿时挑了起来,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哎,可不光是这个理由。”
他摆出一副很有经验的模样,拉开对方衣袖。那女子青衫之下,手臂上缠着厚厚绷带。绷带解开,其下的皮肤光滑无瑕,细腻白皙,八号说:“这是为了穿男装才绑上的吧?”
裴长卿摇摇头,抬手直接放上那手臂,用力一撕。
瞬间八号还以为是皮肤被撕下来了,仔细一看,其实不然,那又是一层伪装。
这伪装粘得很紧,以假乱真,女子真正的手臂上带着无数细碎的伤痕,裴长卿像找到玩具一样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以十分肯定的口吻道:
“这就是摘星的功夫。”
“哎?怎么看出来的?”八号讶异地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裴长卿卖个关子:“这个嘛,你听我讲啊,我——”
话没说完,手中的手臂飞快地抽了回去。那女子神色依旧平静从容,只有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暴露她真正想法。她抽离手臂的同时,两边压住她的护卫同时身体一麻,软倒下去,沈凡安立即出刀,护在裴长卿身前。
然而对方的目标并不是裴长卿。她脱离压制的第一时间,就是回身奔逃。沈凡安厉声道:“抓住她!”
正在这时,大堂之中桌椅掀翻之声不绝于耳,数个身影一跃而起,阻拦女子。他们各有各的功夫,然而女子毫不畏惧,身法诡异迅速,没一个人能碰到她的衣角,就这样奔出大门,直直飞向外面。裴长卿大声说:“老沈,快追!你轻功不是最好的吗?”
沈凡安快步上前,也冲出门外。两道身影你追我赶,轻功不分伯仲。
裴长卿搭着八号的肩膀慢悠悠走出来,仰头观赏,看戏看得很开心。
他指着女子的身影对八号道:
“诗中有云,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据说摘星这一词的得名,就是因为他身为凡人,却想做到摘星这样的事。没有高达百尺的危楼,仅凭自身就能跃上百尺。因此勤练轻功,虽然做不到摘星,但是其轻功造诣之高,令人赞叹。于是得到摘星的名号。”
八号感慨:“听起来好浪漫,好有江湖气息……”
不过她更想说,原来这个世界也有李白的诗啊。意料之外在异界见到了熟悉的东西,八号心中生出无穷的感慨。
然后裴长卿下一句话瞬间令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啊,不过这个人明显没学到真功夫。你看老沈差点就要抓到她了。”
“……”八号,“嗯,是呢。”
以她的眼力,也能看清两道身影挨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纠缠在一起,应该是交上了手。裴长卿说:“跑不掉——也不一定。既然是盗贼,那关于怎么逃走,肯定比老沈更有心得。”
果不其然,一声轻响,空中骤然炸开一团云雾。云雾散去,女子的身影消失了。
沈凡安收起长刀,落在裴长卿面前,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却无声无息。他道:“公子恕罪,属下未能抓到歹人。这就去搜查……”
“不用,不用。”裴长卿说,“浪费时间。反正东西也没偷走,顶多拿了点钱。我是缺这点钱的人吗?我只缺乐子!不用管了老沈,安排马车,明天赶紧去金陵!”
“啊,对了。”裴长卿脸上再度露出笑容,那种明明很灿烂,却叫护卫们背后发凉的笑容。“抓贼这种事,得让专业的人来干。”
沈凡安:“您的意思是……”
“报官去。”裴长卿说,“咱们只是无辜受害的平民百姓。抓贼啊,那是六扇门的活。”
六扇门三个字一出,八号再度“啊”了一声,低下了头,肩膀微不可察地开始抽动。
而裴长卿,他再次哈哈大笑。
沈凡安与护卫们:……
不理解,必须尊重。
他们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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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奔向镇外,一口气逃出极远的距离方才停下,深深地吸了口气,停在荒无人烟之处,靠在树上,仿佛在等待。
不多时,有道身影出现在她面前。
女子两手空空,道:“我被抓到了。”
对方并不意外:“毕竟是皇长子,身边的护卫——”
“不是护卫。”女子道,“是皇子本人发现了我。”
“——哦?”对方说,“这怎么可能……莫非,堂堂天家子,竟然对这种旁门左道感兴趣?”
女子道:“他还认出了我的功夫。”
对方沉默许久:“……那就不奇怪了。皇宫高手云集,尊师桃李满天下,皇子从其中一个学到点什么,也能理解。无妨,等他进了金陵城,仍旧有机会。他身上都带了什么?”
女子直起身,描述一番。
“玉佩。”那人喃喃自语,“还如此珍惜、小心……还请务必拿到手。大皇子疯疯癫癫,性情多变,偏生又生在那个位置。这世上,最难把握的,就是疯子的想法。”
女子道:“我不关心你们要做什么。你只记得,别忘了条件。”
“自然。”那人说,“也请您不要辜负‘摘星’之名。”
“……”女子目送那人离去。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可以确定四周空无一人,她才抬起手,摸上了脸,又揭下一层伪装。
第一层面具用来接近目标,第二层用来伪装自己,如此才能作为一个贼躲过追捕。
她吸气又吐出,仰起脸。这样难辨真假的技巧当然要付出代价。同门之中,不乏彻底毁容之人。女子还算幸运,但真容如她的手臂一样,可见细小的伤疤。
这张真容,如果换一个人,比如说,楚怀寒、小九……唐倾辞,在此处,一定能够认出。只需涂上些许脂粉,掩盖伤疤,这张脸就会变成燕无邪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