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轻煦不理沈长戈的狐疑与质问,摩挲着茶杯,慢悠悠说起毫不相关之事。
“两日前,我接到一个病患,全身高热,上吐下泻,来不及用药,就一命呜呼。我原本以为他年岁大了,偶得风寒,勾起旧疾。但与其儿女闲聊得知,他们隔壁村子也有一老人,前些日子突然逝去,症状与他父亲相同。我再一回想病人的脉象,竟是与古籍里记载的一种瘟疫吻合。”
“哦?”
沈长戈正色:“确定吗?会不会扩大?”
“不及时控制,就会扩大!”
未轻煦神情严肃,语调温和:“昨日早晨,我去官衙通禀,提示防范。知府派官兵将那两个村子围拢起来,下午便收到消息,又有两个青壮年相继暴毙……”
沈长戈意识到事态严峻:“怎么突然起了瘟疫?”
“不是突然!”
未轻煦把凉茶倒掉,又续了一杯,却没有饮用,手指在茶杯边沿,缓缓滑动,眼神肃穆。
“春寒未退,冰雪消融,冬季战乱的尸首裸露出来,血肉腐烂,毒性蔓延。很多村民去战场捡食牛马遗骸,染毒不自知,一传二,二传三……”
沈长戈紧张兮兮:“那怎么办?可有救治药方?明天不要让岁晚出门啦!”
未轻煦挑动眉梢,揶揄道:“沈大将军是不是应该先顾着自己,或是顾着你的士兵,前途和家国……”
沈长戈急声驳斥道:“一群大老爷们儿,有个头疼脑热的能怎么着?岁晚表面看着健壮,可都是虚胖,染了疫病多难捱。你能替她,还是我能替她?”
“呵呵……这可不是简单的头疼脑热,咳咳……”
未轻煦笑了两声,便止不住咳嗽。连忙端起冷掉的茶盏,咕嘟嘟灌了一口,压下了即将冲出嗓子眼儿的血腥。
“这身子是真娇弱呀!你有没有染病?可不要连累岁晚……”
沈长戈虎着脸,端起茶壶,给未大夫续了一杯热茶,满眼审视,命令道:“实在不行,你吃完饭就给自己抓副药,有病快治,没病防着点。”
未轻煦抽出帕子,一点点擦拭手上的茶渍,轻声笑道:“我现在的病不传人,但我明日会去那个村子,接触真正染了瘟疫的病患……”
沈长戈急了:“你要去治瘟疫?那你自己去,可不要带着岁晚啊!”
“当然!”
未轻煦把用过的帕子叠好,揣回袖笼里,一举一动,慢条斯理。
“正是因为此行危险,我才要把岁晚留在城中。合该你与岁晚缘分未了,我要走了,你就来了。就算我归来无期,也不担心岁晚无人照顾。”
还归来无期?又摆着矫情劲儿!
沈长戈扯了扯嘴角,厌烦道:“要去你就去,说什么丧气话?我又没盼着你死。再说了,你不是太医吗?不是医术高强吗?难道……”
沈长戈灵光一闪,得意笑道:“我知道你今天为啥又跟我摆这死出了,你是害怕岁晚留在城中,我也在城中。我们经常见面,旧情复燃。等你治完瘟疫回来,就没你啥事儿了吧?”
“哈哈……旧情?还复燃呢?”
未轻煦笑得形象全无,眼角眉梢染上春意,那份对感情的自信,和对情敌的嘲讽,不用多言,显露无遗。
沈长戈再次黑了脸,嘴硬道:“我和岁晚是夫妻,还共过患难,怎么就没有情了?”
“好好好……你们有情,我不跟你争。”
未轻煦像哄小孩子一样妥协,又像心血来潮一样,好奇问道:“若是有一天你们真的复燃了,你会怎么对岁晚?会一直宠爱她吗?你对她的情谊能够维持多久?”
“哼……你放心,岁晚心目中的好夫君,如何疼爱她,我就会如何疼爱她,而且……”
沈长戈常年混在军营,粗俗又直接,眼睛滑到未轻煦身下,挑衅道:“你这种好夫君做不到的,我也可以做到。保管让岁晚儿孙满堂,日日幸福,幸福到老。”
“嗯……”
未轻煦不见丝毫嫉妒,眼光澄澈,认真道:“儿孙满堂最好,岁晚有女儿了,再生一个儿子,凑成一个好。可以当婆母,也可以当岳母。可以做祖母,也可以做外祖母。人生一世,每个角色都好好演绎,每种快乐都体会一点,就是好的生活。”
沈长戈有一点不乐意,小声嘟囔道:“我不仅可以跟岁晚生儿子,我们也要再生一个女儿。不要以为你和她有个女儿,有什么了不起的……”
未轻煦仿佛没有听见沈长戈的酸言酸语,继续忧虑:“如果岁晚生不了儿子,你会不会为了传宗接代,冷落岁晚,转身纳妾?”
沈长戈愣了一下,很快想通了什么,郑重答道:“岁晚生的,无论男女,我都喜欢。就是她能生,却不愿意给我生,我也会一直宠爱她一人,绝不纳妾。”
先不说沈家,他还有两个兄弟,已经成亲生子,有了后代。就是他亲生父亲,为了传宗接代,背叛正妻,纳了小妾生了他。导致夫妻离心,小妾受罪,恩怨到死都没有了结。那份闹心巴拉他是从小看到大。
再说他自己,傻不拉几,犯了和父亲相同的错误。先是追求美色,和韩婵轰轰烈烈。新鲜感过去,感情冷淡,又为了面子,拖泥带水,违背俗礼,妻妾不分。
他不仅愚蠢,还贪得无厌。慢慢对岁晚动了心,不管她的意愿,空口白牙,厚着脸皮,死抓着不放。把岁晚关在四方宅院,逼迫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窝里窝囊做他的贤妻。再为了韩婵肚子里的孩子,护着姘头,伤了原配……
沈长戈晚上睡不着觉,想起过去,都后悔得要死,直骂自己是个傻叉。
谁在他跟前儿,说传宗接代,纳妾睡女人的事儿,他也是呕得要命。为啥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找刺激,上赶子倒霉。
不为了美色,不为了后代,他怎么会混得如此凄惨?
岁晚若是真的能够回到他的身边,还愿意给他生一个孩子,他都想朝天叩五百个响头。这是做了几世的善人,才能修得今生的称心如意。
浪子回头容易,找一个甘心情愿接受浪子的女人不容易,让伤痕累累的原配接受渣滓前夫更是痴人说梦。
沈长戈自己都不敢想象,岁晚做回沈夫人,再生一个沈姓的孩子,他得高兴成什么样?
“嗯……希望沈将军说到做到。”
未轻煦嗓音低柔,端起茶杯把玩,像是陷入沉思,没再说什么。
沈长戈紧锁眉头,心中的不安加剧,不由问道:“你怎么了?有啥不好的打算?”
三宝的小眼睛滴溜乱转,坐在一旁,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止不住猜疑,这未公子怎么像在交代后事?
一个问,一个猜,一个神魂出窍,正僵持不下,吴岁晚带着一个婆子,一人端了一个食盘走进屋来。
开饭了,放了两张桌子,大夫小工和三宝一桌,未家夫妇和沈长戈一桌。
三宝性子开朗,和谁都能聊到一块儿,他所在的饭桌欢声笑语不断。
再看沈长戈这一桌,只见吴岁晚和未轻煦相互夹菜,对视微笑,轻声交谈,仿佛另一个大活人不存在。
沈长戈一口菜能嚼一百下,眼珠子黏在吴岁晚身上,很快把未轻煦的诡异抛到一旁,嫉妒起他对妻子的亲密。
夜深了,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也不知是吃多了,还是吃少了,沈长戈的心口处冒着酸水。酸得眼睛泛红,舌头麻木,撅着大嘴离开了春善堂。
“将军,我咋觉得未公子遇上什么事儿了呢?今天晚上的话,说来说去的,听着丧气。”
三宝看明白主子的脸色,知道他心情不愉,但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沈长戈大踏步走在无人的长街,时不时回头瞄一眼春善堂的方向,不在意的语气里又掺杂了一点点愤恨:“他能有什么事儿?就是自惭形秽,知道自己配不上岁晚,但又不甘心快快离开。娘们儿唧唧的反反复复,想要刺激我吗?我就耐心等着,哪怕等到他老死,我也等着。我身强力壮,还拖不过他一个死太监吗?”
“哦……”
三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但又实在想不明白,究竟哪里不对劲儿。
别人的闹心事儿,他跟着瞎琢磨啥?还是想想自己的开心事儿吧!
“将军,你知道吗?夫人说了,兰溪和孩子都好,我家小七都会爬了。等到了夏季,让她们母子和春善堂的余大夫一起来平城。我得亲眼看着我儿子走第一步路,听他喊第一声爹爹,哎呀,想想就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