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光镇的主将,年逾五十,本该卸甲归田的岁数,还要跨马挥刀,护卫疆土。半宿厮杀,闹了个后心处皮开肉绽。
若不是未轻煦来得及时,恐怕老将军早已魂归西天。即使保住了一条老命,再想上阵杀敌,也是奢望。
落光镇不起眼,五千兵马只是临时驻扎,原本只是作为前线的后补。也不知是北金太狡猾,还是前方一万多兵马太拉胯,竟然被敌军一小队人马攻入后方,险些毁了救命的粮草。
即使援军来得迅速,死伤还是肉眼可见的惨烈。五千士兵,战死了近千人,全须全尾的不足五百人。七八百人断了腿,折了胳膊,命悬一线。这里少一大块肉,那里裂开一道大口子,都算是好的了。
夕阳西下,很多轻伤的百姓回了自己家中,所谓轻伤的官兵还要跨起大刀,站回岗位,以防援军抵抗不及,北金的兵马再次杀回来。
落光镇太小,懂医术的人太少,重症伤患又太多,没有宽敞的房子安置,大夫们照顾不到,恐有危险。
幸好衙门和军所距离较近,众人商议过后决定,把重伤之人安置在屋子里。另外在军所和衙门之间搭上两排帐篷,每个帐篷可容纳七八个无性命之忧的伤者。大夫从这头跑到那头,用不了半刻钟,方便集中治疗。
最后一缕夕阳被黑夜淹没,营地里点上了火把,吴岁晚在两排帐篷中央,守着三口大锅,五个火炉子。
一会儿看看那个锅里的馍馍,一会儿看看这个锅里的菜汤。再一会儿又瞧瞧救命的汤药,熬的火候如何?
手忙着,嘴也没闲着。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儿,老大娘们,本着一副为人为己的热心肠,积极来帮忙。
一群女人聚在一起,一边干活一边聊天,偶尔说一句俏皮话,叽叽嘎嘎一串笑声,驱散了夜的沉重。
“快快……大姐大娘们,再支起两个大锅来,煮点好吃的……”
一个小兵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将两只大公鸡扔在地上,吵嚷道:“咱们打了胜仗啊!沈将军带兵把昨夜偷袭的敌军打了个落花流水,还俘虏了十余人,快点给沈将军炖只鸡……”
众人沸腾:“哎呦,那么好啊!沈将军给咱们报了仇了……”
一个老婶子抄起菜刀,眼冒凶光,比划两下就将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抹了脖子。
吴岁晚坐在小板凳上,手拿铁棍子,一下一下扒拉着炉子里的炭火,汤药的苦涩味道直冲鼻子。
沈将军?不会是沈长戈吧?
他的罪名洗清了,和韩婵团圆了,也得找个正经营生了。
以吴岁晚瞧人的眼光,韩婵可不是一个安于平常日子的女人。
沈长戈不会跑江湖卖艺,更不能回吴县老家种大地。他一定会重操旧业,到军中谋前途。因为他没有背景,没有人脉,只有一身打仗的本事。
从军是寒门子弟入仕的一条捷径。
不升官,不发财,怎么讨韩美人的欢心?
唉……若是父亲活着,知道他的宝贝儿子落了残疾,遭了流放,吃了那么多苦,还是死性不改,为了韩婵挣命,他老人家真会气得吐血。
吴岁晚胡思乱想的时候,老婶子烧开了一锅开水,哗哗浇在死鸡身上,趁热拔毛。
当着一群半死不活的伤患,单独给将军做小锅,有点不合适吧?
吴岁晚站起身,掀开药罐盖子,瞟了一眼,再熬个半刻钟就好,有两个伤重的士兵,能不能挺过今晚都不知道呢!
“哎,沈将军来了……”
吴岁晚好奇,此沈将军是不是她想到的沈将军,连忙盖好药罐子,抬头望去。
这一望可好,与三丈外一双黑黝黝的眼珠子对个正着。
呵!这算不算冤家路窄?
看着我做什么?咱俩没关系,哄你的美人,挣你的命去,别来烦我!
吴岁晚垂眸,微微一撇嘴,坐回小板凳,继续扒拉她的炭火。
“沈将军,你可是个大英雄,你不但救了我们的命,还给我们报了仇……”
“是呀是呀,北金那帮野人,茹毛饮血,浑身蛮劲,像牲口似的,可是不好对付呢!”
刚刚送大公鸡的小兵见沈将军直直往火灶那边而去,随在他的身后,殷勤道:“将军,今日准备得匆忙,牛羊肉不好熟,您先吃个鸡对付一顿。您放心,咱落光镇虽说是穷乡僻壤,别的好东西没见过,可牛羊多得是,野生的家养的,随便吃……”
拔鸡毛的老大娘,也热情道:“就是就是的,我家那口子养了二十多头羊,若不是沈将军及时来到,有多少都得喂了北金那帮畜生。明日让他宰一头,给沈将军烤个全羊,算是我们的小小心意……”
“谢过大娘了,不必那么麻烦!”
沈长戈站定脚步,目光从南边的小锅灶,移到北边的小炉子。再从北边的大锅灶,移到正中央的小炉子。
“把那两只大公鸡熬上一大锅鸡汤,再配些药材,给重伤的士兵加一餐。我与大家吃的一样就好!”
蒸汽氤氲,火光闪耀,静坐着的年轻女人面无表情,手上拿个铁棍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火炉里乱捅咕,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可爱。
沈长戈眉目温柔,漾着点点笑意,落在众人眼中,就是沈将军和蔼可亲,没有大官架子,还与士兵吃的一样,更是可敬。
“那怎么能行呢?将军不吃好,怎么带着我们打胜仗?”
“您可是我们的主心骨,有好的必须可着您来,再说一只鸡算什么好的?将军不吃,我们的心里怪不得劲儿的。”
老大娘拔完了鸡毛,舀了一瓢清水冲洗一遍,再把胖嘟嘟的大公鸡扔在木头墩子上,抄起菜刀,咔咔剁下两个大鸡腿。
“大家都别说了,我替大家做个主。咱们就听将军的,熬上一大锅鸡汤,每个受伤的士兵都分上一碗。这两个大鸡腿儿,就给将军加餐,将军可不能再推辞了。”
众人附和:“对对……这样可行!”
沈长戈的目光在人群锅灶之间游荡了一圈儿,再一次定在吴岁晚身上。
在流放营地瘦成竹竿的女人,离开他就变胖了,都胖出了两层小下巴,低头嘟嘴时最明显,真想摸一把。
“哈哈……都听大家的,鸡腿我收下了!”
沈长戈朗笑一声,转身离去。他心里难过,害怕自己忍不住走向他的妻子,惹她不快。
一段小插曲过后,吴岁晚的两罐子汤药也熬好了,分装六个小碗,用托盘端去县衙大堂,给她负责的六个伤重士兵。
有些人处于半昏迷状态,要用小勺子压着舌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下去,颇费了一番功夫。
吴岁晚拎着托盘再回到大锅灶前,看见伤势较轻的士兵们正捧着大碗喝鸡汤。再瞧她的小学徒们,一个个累得脸色煞白,瘫坐在地上,饭都吃不下去的样子,顿时有些心疼。
“你们多喝点热汤,吃得饱饱的,晚间,这些伤者有什么事儿,都不用你们过问。一会儿去帐篷里找个小角落,简单窝一宿,好好歇歇,明早都给我精神点。”
年纪小的一听不用干活,吃饱饭就睡觉,自然高兴。年纪大的颇有些不好意思。那么多伤者,这个疼了,那个痛了,总是要叫大夫的。他们听见不管,只叫师父们去忙,好像不太对劲儿。
“你们还小,体力跟不上。若是此时累坏了,过几天再打几仗,你们什么活都干不了,师父们会更累。应该歇着的时候,尽管去歇着。等师父顶不住了,你们能顶上去就是好样的。”
吴岁晚四处望望,未轻煦还不见人影,便与孩子们说了几句道理,简单安抚一下,朝着军所的方向而去。
老将军的命,是被未轻煦强拽回来的。他身边的几个近卫也伤的不轻,军所里的重症比衙门里的还要多。
吴岁晚经过议事大厅,沈长戈正端坐在主位上和几个小将军谈论战况。
昨夜突袭落光镇的北金兵马不一般,不是冲破前线拼来的,而是开辟了一条山路摸来的。半夜偷袭,出其不备,想要捣毁大靖朝的大后方。
而且带头之人更不一般,武功和谋略皆是下承,年纪较轻,肤白体弱,不像久居沙场的将领。武官和文官不同,上了战场真刀实枪,凭本事活命,无法滥竽充数。
实力不济,还能让众官兵以命相护,想来出身不凡。沈长戈下令将那人与其他几个俘虏分开关押,一宿不理他,逼他们自己说实话。
再派去几个机灵的士兵,速速沿着敌军来的山路,勘探地形,看看我军能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而且,传令下去,暂时向外封锁此地的任何消息,连前线的何将军也要瞒着,因为沈长戈怀疑军中有北金的细作。
吴岁晚略微站了站,听了几耳朵,心中哂笑:沈长戈当兵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只要不想着美人儿,比平日瞧上去聪明多了。
哎……古话讲得好,英雄难过美人关,沈长戈和韩婵在某一处还是很相配的。
吴岁晚的念头东一下西一下,转身撩开内室的帘子,一股血腥味直充天灵盖。
未轻煦正弯着腰,对着一名脸色青黑的伤者施针,一针没反应,再摸着穴位来上第二针……
男人手上的动作慢条斯理,额上的汗珠在晕黄的灯光下熠熠生辉。他的足下是染血的布条,腐烂的碎肉,还有临终之人排出的屎尿。
未轻煦就站在一片污浊里,神情肃穆,眸色清澈,认认真真做着他最喜欢的事。
吴岁晚立在门边呆呆望着她的夫君。那是带给她痛苦,也带给她感动的男人,是她不计仇怨,也要喜欢的男人。
未轻煦是真真切切的神仙公子,是淤泥里盛开的白莲,是天边无瑕的云彩,是她今生够得着的最美好的人。
吴岁晚慢慢走上前,从小凳子手中接过帕子,轻轻擦拭男人脸上的汗珠。
再一针下去,榻上的病人头一歪,吐出一口黑血,幽幽转醒。
未轻煦微一侧眸,与他心爱的女人对视,勾唇浅笑。
吴岁晚微一愣神,竟然觉得她夫君那一笑,有倾城倾国之感。
“有几人伤重,却不是要害,不至于丢了性命。我刚刚检查了几具尸首,发现他们的伤口是同一种兵器造成,且那兵器上一定是抹了毒……”
未轻煦在病人的胸口处的穴位点了点,示意给吴岁晚看。
“这个穴位可以快速阻截毒入心肺,但这是暂时的没有性命之忧,半个时辰内,还要配以药物治疗。一会儿我带你去捡药材,抓紧熬药……”
“哦……我知道了……”
吴岁晚拽着未轻煦来到水盆边,让他净手,接过他的银针用药水泡洗,重新装好。
“天太晚,你也累了,先去喝碗汤,吃点东西。你说怎么做,动动嘴就行,我去办。”
未轻煦擦干手,无奈一笑:“我累了,你就不累吗?让我一个大男人干待着,动嘴支使你继续熬夜干活,夫君怎么舍得?”
吴岁晚牵过未轻煦的手,拉着他离开,一边走一边羞涩道:“你太累了,我也舍不得。那咱们俩都先吃完饭,再一起去捡药材熬药汤,总行了吧?”
未轻煦柔声回道:“嗯……勉强行吧!”
一对伉俪,相携笑语着走远,小凳子提着药箱,在后追赶:“你们两个吃完饭就歇着吧,我看火熬药去……”
坐在主位的沈长戈身形端正,目光宁静深邃,盯着门口的幽暗,心里空荡荡的。
边关将士,官位太低,很多人三五年没有离开过小镇,也没有入过京城。即使入了京城,也没有入过皇宫,自然无人识得,曾经权倾朝野的未公公。
家国大事面前,哪有闲心关注哪个人细微的情感变化。你一言我一语,都在说着如何退敌。
一直讨论到深夜,再不歇息天就亮了。沈长戈对身边人吩咐:“我去看望一下重伤的兄弟,你们不必跟着。明早鸡叫起床,都不许晚了。”
几名小将称是,各回各窝。
沈长戈站在军所门口,抬头望了望没有星星的夜空。而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朝着那一排帐篷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