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是个黄道吉日,太上皇夫妇亲自挑选的。
宜嫁娶、祭祀、作灶、铺路等。
恰好,他们的佳儿佳媳各自排行为六,又有六六大顺的讲法。
这一日天公也作美,六月天的晨风还杂着一丝清爽的凉快。
天边旭日东升之际,一道圣旨已晓喻万家。
【天子之有后,如天之与地,惠养万物;如日之与月,照临四方;苟称号之弗崇,则臣民之安仰。太子妃窦氏章辞,生彼华胄,归于东宫,护道翊德,垂范万世。朕仰承天命,恭临宝位,亭育寰区,以万物之心为心,以兆民之命为命,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妃祗膺灵命,佐治宇内,声教所覃,无思不服,讴歌所属,宇内宅心,天之历数在朕躬,得此良配,为国母者,非此而谁?兹承太上皇帝、皇太后之明命,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以奉神灵之统,宗庙之祀,正德懿于黎庶,表母仪于天下,钦哉!】
内阁大学士钱序良是崔诩一手培植的新臣,恭敬捧着诏书,难得不满地瞥着新帝。
他作为立后的正使,因皇帝本人的离经叛道被挤到一旁,成了一个宣旨太监……
新帝亲自拟的圣旨更加离经叛道得厉害。
自古以来哪有立后不赞女德,却满篇充斥赞同皇后与自己共享治国之权,以及庆幸自己能娶到皇后的?
简直是前无古人,后……不知有没有来者。
钱序良无奈地摇摇头,他知道新帝是认真的,皇后娘娘也是当之无愧的。
所以,当圣旨颁布的对象与新帝四手交叠,四目相对,旁若无人时,钱序良扯着副使识趣退出院门。
风一吹,院里的荼蘼花飞得漫天都是。
钱序良隐隐听见新帝问新后:“我来接你,阿辞可愿跟我跟我走?”
他想,那会不愿呢,这是天作之合呀。
院中的情形也确实如他预料,窦章辞握紧崔诩的手,晶亮的眸子笑意盈盈。
这一瞬,她脑中飞快闪过重生以来相伴的十年时光。
从金桥渡口他将自己抢回东宫开始,命运已将他们捆绑在一起。
怀揣使命的两个人,年幼相互扶持走到如今,他们真真切切的新生了一回,做了上辈子不敢想象的自己,他没有暴戾,她没有畏怯。
他们坦白心意,没有猜疑,没有隔阂,共创盛世。
窦章辞翘起唇角,郑重其事点下矜傲的头颅。
金桥渡口重逢,她抵死不从,甚至半夜偷钻狗洞想逃出东宫。
如今,她心甘情愿走进重重红墙,与他共度此生。
崔诩亦在笑,牵着她出门去。
窦章辞扯住他,“还没拜别父母!”
崔诩恍然,竟乐得忘了!
他止住雀跃的脚步,望向个个双目潮红的窦府众人,以及她的师父、干娘等诸人,不吝与她一同下拜,惊得众人差点跳起来。
“阿辞得岳父岳母、祖父祖母和师父等抚育教养,如明珠珍贵,今许嫁与我,小婿在此拜谢,也请诸位放心,我定护阿辞一世周全,绝不敢使她受半分委屈。”
尽管众人都起身避让,且争相上前扶他,他依旧坚持行完此礼。
窦章辞看着这般坚毅的他,唇边笑意愈深。
十一岁时某个深夜,母亲曾将她搂在怀中,问她怎么就与太子玩不腻。
那时她坦荡说,因为自己喜欢太子殿下呀!
母亲不由失笑,又问她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她怎么回答的来着,是了,她说:“当然知道!喜欢就是想每天看见他,即便不得不分开,一旦有空就会第一个想到他,会不由自主尊敬他所尊敬的人,喜欢他所喜欢的人,亲近他所亲近的人,会无时无刻都想闯进他的生活,就只是因为好奇,他此刻在做什么!”
而今,他正尊敬她所尊敬的人,亲近她所亲近的人,不在乎帝王之尊,却给了她所有的尊崇和偏爱。
窦章辞毫无犹疑地与他并肩走出太师府。
《凤栖》之乐庄重典雅,响彻京师。
自太师府至宫城这一截不算长的路,挤满了百姓,每个人脸上洋溢的笑容不亚于自家嫁女。
天子车驾上身着深青袆衣的少女,是所有百姓共同看着长大的小仙子。
她自小功德无量,是以今日与众不同的大婚规制、流程等,从帝王亲迎,到诏书中的遣词用字,无人觉得不配。
百姓们簇拥着车驾,一路送至宫城。
牵马的六位少年郎硬生生被密不透风的人墙憋出了一身汗,进了宫城才松口气,当然,于韬除外。
但没人在今天还有空笑话他,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却个个与有荣焉,充分诠释了什么叫痛并快乐着。
宫城内不用马车,殿中省早已备好朱帷步辇,十六个内侍抬着自宫城正中而入。
然而帝后大婚,庄严而繁琐,一座座宗庙和殿阁拜谒过去,一道道不能俭省的仪式走完,留给帝后二人独处的时间只得在黑夜。
这场婚礼的洞房未设在昭阳殿。
尽管那是大魏历代皇后的居所,也是重生回来时,崔诩想将她“囚禁”的地方。
但他的想法早已变了,他与她是帝后,是皇朝最高权力的执掌者,也是天底下最寻常的一对夫妻。
他们理应住在一起,所以洞房设在帝王居所紫宸殿。
临窗的墙边摆着新增的梳妆台和妆龛,朱红为底,金漆描绘着龙凤呈祥,让这冷硬庄重的宫殿添上几抹柔软。
此刻殿内奴婢已屏退,窦章辞坐在妆台前,窗外新月如勾,窗内灯火明彻。
简朴的玻璃镜清晰映出自己的容颜,白嫩的脸蛋上泛着微微一丝粉意。
她身后的少年帝王目光如炬,透过镜子直勾勾锁着自己的妻子。
于是她脸颊上那丝粉意涨成十足绯红。
她指尖不自禁颤了颤。
前世那一夜,她至今未想起全貌……
其实,于夫妻敦伦之道她可以算没有半点经验。
就算母亲在师父的影响下不像时下妇人般只给女儿一本图册自行研究,而是事无巨细的讲解交代,同时有数不清多少次亲他时,他丢下自己落荒而逃的经历,她依旧不能说十足清楚。
可她做好了准备,将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他,一点儿也不害怕!
只是,他为什么不动?
窦章辞暗自咽了口唾沫,抬手将他修长手指按在自己发簪上,“阿诩哥哥,你不给阿辞卸妆吗?”
询问声音夹着自己未曾察觉的紧张,轻轻的,软软的,在寂静的夏夜里,平白多了一抹娇意。
崔诩仍旧直勾勾看着,她为他着嫁衣,为他盘起发髻……
这一幕,他等了十年。
快看得失焦的双眼,因这道不谙世事的邀请后知后觉清醒。
崔诩喉头亦是发紧,默不作声抽掉她的发簪,如墨青丝瀑布般倾泻而下。
她又为他更衣卸簪……他又看痴了去,直到她眼里赤裸裸的邀请化作了疑惑,他才又一次回神。
不能再看!
崔诩随手将簪子丢在妆台上,拦腰抱起窦章辞,转身朝御榻而去。